四
现在让我想想,十五年中坚持到这园子来的人都是谁呢?好像只
剩了我和一对老人。
十五年前,这对老人还只能算是中年夫妇,我则货真价实还是个
青年。他们总是在薄暮时分来园中散步,我不大弄得清他们是从哪边
的园门进来,一般来说他们是逆时针绕这园子走。男人个子很高,肩
宽腿长,走起路来目不斜视,胯以上直至脖颈挺直不动;他的妻子攀
了他一条胳膊走,也不能使他的上身稍有松懈。
女人个子却矮,也不算漂亮,我无端地相信她必出身于家道中衰
的名门富族;她攀在丈夫胳膊上像个娇弱的孩子,她向四周观望似总
含着恐惧,她轻声与丈夫谈话,见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话头。
我有时因为他们而想起冉阿让与柯赛特,但这想法并不巩固,他们一
望即知是老夫老妻。两个人的穿着都算得上考究,但由于时代的演进,
他们的服饰又可以称为古朴了。他们和我一样,到这园子里来几乎是
风雨无阻,不过他们比我守时。我什么时间都可能来,他们则一定是
在暮色初临的时候。刮风时他们穿了米色风衣,下雨时他们打了黑色
的雨伞,夏天他们的衬衫是白色的裤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冬天他们
的呢子大衣又都是黑色的,想必他们只喜欢这三种颜色。他们逆时针
绕这园子一周,然后离去。
他们走过我身旁时只有男人的脚步响,女人像是贴在高大的丈夫
身上跟着漂移。我相信他们一定对我有印象,但是我们没有说过话,
我们互相都没有想要接近的表示。十五年中,他们或许注意到一个小
伙子进入了中年,我则看着一对令人羡慕的中年情侣不觉中成了两个
老人。
曾有过一个热爱唱歌的小伙子,他也是每天都到这园中来,来唱
歌,唱了好多年,后来不见了。他的年纪与我相仿,他多半是早晨来,
唱半小时或整整唱一个上午,估计在另外的时间里他还得上班。我们
经常在祭坛东侧的小路上相遇,我知道他是到东南角的高墙下去唱歌,
他一定猜想我去东北角的树林里做什么。我找到我的地方,抽几口烟,
便听见他谨慎地整理歌喉了。他反反复复唱那么几首歌。文化革命没
过去的时侯,他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我老
也记不住这歌的名字。文革后,他唱《货郎与小姐》中那首最为流传
的咏叹调。“卖布――卖布嘞,卖布――卖布嘞!”我记得这开头的
一句他唱得很有声势,在早晨清澈的空气中,货郎跑遍园中的每一个
角落去恭维小姐。
“我交了好运气,我交了好运气,我为幸福唱歌曲……”然后他
就一遍一遍地唱,不让货郎的激情稍减。依我听来,他的技术不算精
到,在关键的地方常出差错,但他的嗓子是相当不坏的,而且唱一个
上午也听不出一点疲惫。太阳也不疲惫,把大树的影子缩小成一团,
把疏忽大意的蚯蚓晒干在小路上,将近中午,我们又在祭坛东侧相遇,
他看一看我,我看一看他,他往北去,我往南去。日子久了,我感到
我们都有结识的愿望,但似乎都不知如何开口,于是互相注视一下终
又都移开目光擦身而过;这样的次数一多,便更不知如何开口了。终
于有一天――一个丝毫没有特点的日子,我们互相点了一下头。他说
“你好。”我说:“你好。”他说:“回去啦?”我说:“是,你呢?”
他说:“我也该回去了。”我们都放慢脚步(其实我是放慢车速),
想再多说几句,但仍然是不知从何说起,这样我们就都走过了对方,
又都扭转身子面向对方。
他说:“那就再见吧。”我说:“好,再见。”便互相笑笑各走
各的路了。但是我们没有再见,那以后,园中再没了他的歌声,我才
想到,那天他或许是有意与我道别的,也许他考上了哪家专业文文工
团或歌舞团了吧?真希望他如他歌里所唱的那样,交了好运气。
还有一些人,我还能想起一些常到这园子里来的人。有一个老头,
算得一个真正的饮者;他在腰间挂一个扁瓷瓶,瓶里当然装满了酒,
常来这园中消磨午后的时光。他在园中四处游逛,如果你不注意你会
以为园中有好几个这样的老头,等你看过了他卓尔不群的饮酒情状,
你就会相信这是个独一无二的老头。他的衣着过分随便,走路的姿态
也不慎重,走上五六十米路便选定一处地方,一只脚踏在石凳上或土
埂上或树墩上,解下腰间的酒瓶,解酒瓶的当儿迷起眼睛把一百八十
度视角内的景物细细看一遭,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一大口酒入
肚,把酒瓶摇一摇再挂向腰间,平心静气地想一会什么,便走下一个
五六十米去。还有一个捕鸟的汉子,那岁月园中人少,鸟却多,他在
西北角的树丛中拉一张网,鸟撞在上面,羽毛戗在网眼里便不能自拔。
他单等一种过去很多面现在非常罕见的鸟,其它的鸟撞在网上他就把
它们摘下来放掉,他说已经有好多年没等到那种罕见的鸟,他说他再
等一年看看到底还有没有那种鸟,结果他又等了好多年。早晨和傍晚,
在这园子里可以看见一个中年女工程师;早晨她从北向南穿过这园子
去上班,傍晚她从南向北穿过这园子回家。事实上我并不了解她的职
业或者学历,但我以为她必是学理工的知识分子,别样的人很难有她
那般的素朴并优雅。当她在园子穿行的时刻,四周的树林也仿拂更加
幽静,清淡的日光中竟似有悠远的琴声,比如说是那曲《献给艾丽丝》
才好。我没有见过她的丈夫,没有见过那个幸运的男人是什么样子,
我想象过却想象不出,后来忽然懂了想象不出才好,那个男人最好不
要出现。她走出北门回家去。
我竟有点担心,担心她会落入厨房,不过,也许她在厨房里劳作
的情景更有另外的美吧,当然不能再是《献给艾丽丝》,是个什么曲
子呢?还有一个人,是我的朋友,他是个最有天赋的长跑家,但他被
埋没了。他因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而坐了几年牢,出来后好不容易找
了个拉板车的工作,样样待遇都不能与别人平等,苦闷极了便练习长
跑。那时他总来这园子里跑,我用手表为他计时。他每跑一圈向我招
下手,我就记下一个时间。每次他要环绕这园子跑二十圈,大约两万
米。他盼望以他的长跑成绩来获得政治上真正的解放,他以为记者的
镜头和文字可以帮他做到这一点。第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赛上跑了第十
五名,他看见前十名的照片都挂在了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于是有了
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新闻橱窗里只挂了前三名的照片,
他没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橱窗里挂前六名的照片,他有点怨
自已。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橱窗里却只挂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
他跑了第一名――他几乎绝望了,橱窗里只有一幅环城容群众场面的
照片。那些年我们俩常一起在这园子里呆到天黑,开怀痛骂,骂完沉
默著回家,分手时再互相叮嘱:先别去死,再试着活一活看。现在他
已经不跑了,年岁太大了,跑不了那么快了。最后一次参加环城赛,
他以三十八岁之龄又得了第一名并破了纪录,有一位专业队的教练对
他说:“我要是十年前发现你就好了。”他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只
在傍晚又来这园中找到我,把这事平静地向我叙说一遍。不见他已有
好几年了,现在他和妻子和儿子住在很远的地方。
这些人现在都不到园子里来了,园子里差不多完全换了―批新人。
十五年前的旧人,现在就剩我和那对老夫老妻了。有那么一段时间,
这老夫老妻中的一个也忽然不来,薄暮时分唯男人独自来散步,步态
也明显迟缓了许多,我悬心了很久,怕是那女人出了什么事。幸好过
了一个冬天那女人又来了,两个人仍是逆时针绕着园子定,一长一短
两个身影恰似钟表的两支指针;女人的头发白了许多,但依旧攀着丈
夫的胳膊走得像个孩子。“攀”这个字用得不恰当了,或许可以用
“搀”吧,不知有没有兼具这两个意思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