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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不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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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蔓菁

二蔓菁

作者:张不狂



在张庄,青萝卜有个土气的名字叫“蔓菁”。蔓菁的肉体是光溜溜的那种,泛着青也泛着白,叶子直直地立在那肉体的顶部。整个样子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陀螺,也和张二贵的头型有些惊人的相似。因此,张二贵的名字就慢慢的不叫张二贵了。谁要是叫张二贵一声“二蔓菁”,他就会应出声来。
二蔓菁的爹叫张稠。许是因为困难的日子太是清汤寡水,所以就占了个“稠”字。然而,事与愿违,他家的生活总与“稀”脱不了干系。二蔓菁就是在这清汤寡水的日子里慢慢泡大的。
二蔓菁目不识丁,但他很会给羊起名字。二蔓菁是个羊倌。队里的羊都有他掌管。他给羊起名字很符合汉字的造字方法。比如叫“花角楼”的羊,那是因为这羊的角楼是有点像花一样的。角楼是张庄人对羊角的一种叫法。还有什么“四眉”、“青皮”、“黑肚膛”什么的,都是因为自身的特点而被二蔓菁赋予了颇具人性化的名字。
每天天蒙蒙亮的时候,二蔓菁就早早地吆喝着一群羊走出生产队门前那条巷子,羊群轰隆隆地踩着尘土轻舞的路面合着二蔓菁“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的信天游小曲像是晨钟敲响,一夜沉睡的张庄就此从土炕上爬了起来。张庄人劳作的一天就在这晨钟里开始。而当垂暮的夜色落下来时,也是二蔓菁和他的羊们从山里归来的时候了。二蔓菁口中的曲子也变换成了“想起我那个小妹妹好心慌”了。这时候,羊群的走动声和他的歌声就是飘荡在张庄上空的暮鼓了。张庄人劳作的一天就在这暮鼓中结束。
二蔓菁的歌声在张庄人看来好似一个报时器,大大的方便了他们的起居。但在他爹张稠的心里二蔓菁的歌声绝对不是免费的演唱了。他知道,儿子二蔓茎的歌声看似飘荡在张庄的上空,实际上这个舞台在自己的家里,而真正的观众只有他和自己的老伴。自然,儿子二蔓菁的出场费就只能有他们老俩口来掏。关键的问题是这出场费是怎么个掏法。儿子二蔓菁的“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表示自己是个放羊人,而“想起我那个小妹妹好心慌”则很明显的表示放羊人想婆姨了。他明白,儿子长大了。
二蔓菁有个哥哥,叫大贵,早些时候参了军。有一个姐姐,叫贵英,二十出头了还没有嫁人。和贵英一样大的女子都有了主户,早就膝下有子女环绕。而他的老子张稠就是不肯将其出手,把个贵英养护的乳丰臀肥,早早摆出了一副生儿育女的好架势。贵英没有像弟弟一样含蓄地唱出来,但她给她妈唠叨过没有嫁人的不满。她妈把她的意思告诉了她爹。他爹说不急的。这个叫张稠的人在这个问题上表现了极大的细致。他知道女子给人是很容易的事,可儿子要婆姨这个问题就会变得很不好办了。他的看法是,大小子当了兵,凭那身“绿衣裳”(军装)不愁找个婆姨,而二小子从早到晚干得是戳羊屁股的活,找婆姨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因此,贵英不能嫁人,要嫁也要二蔓菁长大成人了才行。娶回来一个,嫁出去一个。这就是张稠的想法。经好事的媒人的撮合,二蔓菁找的媳妇是用他姐姐换来的。也就是他姐夫的妹子成了他的婆姨,他姐姐嫁给了他婆姨的哥哥。至于彩礼嘛,一嫁一娶,这一碗扣了另一碗,基本算是抹平。加上两家的亲事属于“换亲”,谁都抹不开那个脸面论长道短。只是因为贵英找的那后生是个瘸子,媒人就建议男方在彩礼方面多担待一点。男方家自然应允,给二蔓菁家用驴驮来两斗米作为人身缺陷的补偿。
二蔓菁有了婆姨。有的很轻松,也很惆怅。轻松是因为他爹没有花一分钱一粒米就有儿媳妇到手;惆怅是因为他姐姐嫁了个瘸拐子哭得死去活来。还有就是“换亲”这样的事极其的不体面,不是宗光耀门楣的好事,让人窝心。
惆怅归惆怅,可那是姐姐贵英的事,二蔓菁不去理会。他不能因为姐姐心里难受就不要这个婆姨。再说也没过多久,姐姐贵英就在那个瘸拐子的几番折腾之下肚子慢慢膨胀了起来,喜欢在青涩的杏树下摘酸杏子吃了,吃得大明大样,毫无羞涩的意思。姐姐的好生活就羞羞涩涩地开始了,正由青杏子向红杏子开始过度着。
姐姐贵英不再吵闹着对姐夫的不满意,二蔓菁也就放开手脚地和他的小婆姨亲热的生活开来。婆姨兴奋剂似的把二蔓茎刺激得真像是个不要命的陀螺,总在不停的运动之中。白天不误放羊,还今天拾追一只乏兔、明天逮一只山鸡的让清汤上漂起油花,饭里渗出肉香。晚上则肆无忌惮地把个婆姨挤压得气喘吁吁,把在墙角听门的老妈喜得挤眉弄眼,乐得心脏开花。仿佛看到了一个活脱脱的小孙子像他的二蔓菁儿子一样正在儿媳妇的肚皮上顽皮地弹跳一样让他开心。
果然,二蔓菁没有辜负他老妈的期望,婆姨的肚子也争气的很,像个气球样的不断膨胀,胀着胀着就膨地爆出声响,就有个娃娃爆跳出来。娃娃生得自然而随意。没有接生婆帮忙,二蔓菁的媳妇只是鼓了鼓肚子,娃娃就瓜熟蒂落般的横空出世,就像抖落身上的一粒尘土。用二蔓菁的话说就是婆姨生娃娃生的太顺畅了,像放个闷屁一样不知不觉。他怎么看都觉得婆姨是个生娃娃的一块好料,就没个深浅地把一身蛮劲往婆姨的身上出腾。把个婆姨滋润的小脸红扑扑的,肚子一年就要膨胀上一次,爆响上一回。
第一个女娃娃大换生出来的时候,二蔓菁的老妈一口难看的黄牙嬉笑的毫无遮拦。第二个女娃娃二换出生时二蔓菁老妈的脸就刷得白了。等到五个女娃娃像阶梯一样站在二蔓菁老妈面前时,她的脸就一阵比一阵黑了。人活得也没什么底气,就像树断了根似的。本来就不怎么便利的“三寸金莲”走起路来脚下也就变得虚虚的了。常常因为没有得个孙小子鼻涕憨水的掩面抽泣。
庄户人是不能没有儿子的。二蔓菁出溜地一下就低了人一大截。张庄人由此给了他另外的一个不太公开的叫法:没儿小子。这损人的叫法只有在和二蔓菁发生矛盾的时候才敢偶尔一用,可以管用地让二蔓菁就此变得软弱而无能,颜面丧尽,唏嘘而逃。
二蔓菁的老妈一生气就和他的老爹张稠一商量让二蔓菁分家门另家户地各顾各的去过了。
分了家的二蔓菁变了个人似的,也不知道是让什么勾去了魂。不是三天丢一只羊,就是隔两天羊群窜进了队里的庄稼地。更别指望他再今天拾一只乏兔、明天逮一只山鸡了。光阴过的一点都不像他爹张稠的名字,稀哩哗啦的像是嗷嗷待孵的几个丫头片子要吃要喝的哭泣。生了五个娃娃后,婆姨的肚子像泄气了似的,不论二蔓菁的底气多足,就是吹不起来了。二蔓菁怎么看自己的婆姨都不顺眼。对婆姨的态度也是如熄灭了火的木棒子一脸的死灰。婆姨在他面前像是做了亏心事似的,总给他张热脸,却总遭遇到他的冷屁股。婆姨就叹气,觉得自己和块撂荒地没有什么差别。二蔓菁就日骂开来,看你那张拉屎眉眼,叹什么气,你们家死人了吗?婆姨就哭开了,真像是家里死了人似的哭。
对于二蔓菁劳动中的失责表现,队长狠狠地拾掇了几次,硬是把二蔓菁那几根直竖的蔓菁秧子似的头发批得疲塌塌的落了下来,像是被秋天的霜打了一样,又黄又枯,了无生气。好在二蔓菁把羊找了回来,队里的羊吃了队里的庄稼,就像驴圈里踢不死驴一样没有什么大碍。得过且过,得饶人处且饶人。念及二蔓菁家里生活困难,队长给二蔓菁的工分照记。到了年底,公社给的救济粮也像往年一样少不了二蔓菁的份。
包产到户的时候。生产队里的羊群一下子就扒拉给了各家各户。二蔓菁心里也随着分散的羊群哗啦地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那个蔓菁似的头像是张庄人过冬时候菜缸里腌制的酸菜疙瘩,蔫蔫的了。比起庄里那些伺弄庄稼的好把式,二蔓菁变得一无是处。对于这变化后的日子怎么操持没有一丁点指望。虽然是个庄户人,可二蔓菁根本就不晓得这庄稼应该怎么去伺弄。因为打他参加生产队里劳动起,就没有离开过羊群。在他的印象中地里都是长了东西的,但面对分给他家的那几亩地,他心里出现的景象却是光秃秃的一片。
队长晓得二蔓菁的难处,也知道那些分开来的羊群接下来要面对的问题。他征求了队里各家各户的意见。他对众人说,二蔓菁伺弄庄稼不行,放羊可是一把刷子。放的惯惯的羊一下没有了,二蔓菁的心里肯定不是个滋味。虽然每家每户都分到了羊,属于了自己,但那一只半只的也成不了个气候。放不值得放,养呢?也不值得养。看看这样行不行:各家的羊照旧由二蔓菁来放。一来解决二蔓菁伺弄庄稼的不足,二来大家也可以腾出手来一心一意地种好自己的地。到年底呢,就以粮食来折算二蔓菁给大家放羊的工钱。队长是个有点文化的人,他说得在理,想得也周到。大家都表示接受。
山还是那座山,羊还是那些羊,放羊人还是那个放羊人。队长的支持,张庄人的理解让二蔓菁觉得包产到户不到户和自己的关系不大。只是苦了他的婆姨娃娃们。到了春耕,人家的地里男人扶犁,女人点豆、施粪。他家呢,就靠婆姨扶犁,娃娃们点豆、施粪了。女人的劲小,地就耕得浅。春天的山里风多,一旦遇着刮大风,犁沟里的种子就会被吹出来,再经太阳一晒,就没了墒气,种子的芽就发不出,根也扎不下。过上段时间一看,地里的庄稼就稀稀拉拉的,像是长了秃斑的头似的。再看看人家的地里庄稼长得那么的旺,婆姨的眼里就泪花花飘成一片了。进入夏锄的时候,二蔓菁家的地里也旺了起来。可要是细看的话,就会发现那是杂草和庄稼混为一坨一坨的景象。别人家地里的庄稼旺,长得齐刷刷的。作弄的好,杂草就少些。再经一锄,就行是行,距是距的,长得诱人,看得喜人。二蔓菁家的庄稼稀,杂草就钻空子乘机疯长。有的草好辨认,有的草就不好辨别。谷子地里有种叫“毛莠莠”的草和谷子长得一模一样,一不留神它就诱导人误锄了谷子。苦下了不少,可回头一看地里的庄稼越发的稀稀拉拉。秋收的时候,别人家是驴驮人背的往场上送,二蔓菁家的收成比起人家就凄荒多了,靠几个婆姨娃娃就把地里的庄禾收了个一干二净。收得轻巧,颗粒自然就不多。尽管这样,这个农业帐也得算一算的。等到粮食入瓮、腌菜入缸、洋芋疙蛋倒进窖里,二蔓菁一家就盘坐在炕头上算开了。这一算不打紧,竟然算出了新奇。乱七八糟的五谷杂粮比人家是比不上了。可和生产队里每年分的那点口粮比起来,对于二蔓菁一家来说,这一年还真是个意外的好年景呢。婆姨小心翼翼的嘟囔,人家的收成都比我们的强。二蔓菁说,没事。好着哩,好着哩。放羊的工钱还没有算,等年底算完了,给你们一人扯上一件衣裳穿。咱们也好好过个年吧。婆姨就赶紧回应说,就是的,娃娃们穿得凸汤露水的,老走不在个人前。年年都是大的穿剩的再给小的穿,把人给寒碜的。一听二蔓菁的容诺,娃娃们就闹开了。问二蔓菁的婆姨打算给她们扯个什么样的衣裳。婆姨眼里就又是泪花花汪成一片了。她高兴地看见二蔓菁好的笑脸又回来了。她说,娃娃们,不要急,你爹说了,肯定都有你们的份。娃娃们就欣喜中饱含了自觉,不用催的散去。该喂猪的去喂猪,该逮鸡的逮鸡,把各自的那点小营生在睡觉前赶紧完成了。
转眼十多年过去,二蔓菁的五个叫这换那换的女娃娃长大了,一个比一个高那么半个头。长相虽然平常,但身子板个个周正。这个时候,就有媒人三天两头地寻上门来,塌破门槛的来提亲。而这时的张庄也不是二蔓菁娶婆姨那个时候的张庄了。一门亲事所要的彩礼已经不是几斗瘦谷米就能应付了的,女方的父母要得到三千块现把的硬头彩礼,算是养女钱。女方本人则不管自行车会不会骑、缝纫机会不会用、手表的时间会不会认,收音机怎么能听,非要那些个叫“三转一响”的玩意。至于女方从头到脚的穿衣打扮男方也要准备上两三身。这是个规矩,是乡下人约定俗成的规矩。谁家要是要的比这些个少了,那就是作贱自家,自当低人几分,是要招致笑话的。比这规矩还要的多的,那就能争得不少颜面,是要被人高看一眼的。
光阴好的主户有女金不换,非要到了年龄,有个合适的人家才会把亲事放在桌面上。二蔓菁光阴差,都穷得怕了。光是彩礼就三千块让二蔓菁的眼睛一阵阵发热。他巴不得把女子许了人家。他没有见过那么多钱。就是张庄的其它的庄户人靠喂猪打狗守几母薄田的能一下子见三千块的也没有几个。至此,二蔓菁再看自己生养的那五个齐刷刷的丫头片子时,完全没有了失落感。他觉得自己的丫头们就是活脱脱的五个仙女,是他二蔓菁的一个小小信用社了。
张庄里有人出于“见不得穷人过年”的心态对二蔓菁说,你那五个换是不是也要换亲啊?二蔓菁就觉得人家是在挖自己的秃根,揭自己的短。就骂人家,放你妈的狗屁!老爷没办法才换亲,老爷的女子才不换亲呢。对方许是个平辈,但二蔓菁一口一个老爷的称呼自己。这是合乎张庄的语境习惯的,谁都可以把“我”换成“老爷”来用。平时开个玩笑什么的就老爷如何如何,要是意见不合这“老爷”就是另外一副样子,就是日骂人的导语了。对方不友好,二蔓菁“老爷”这个词就用的很是硬气。有五个女子在背后撑着,二蔓菁自然摆脱了一向穷困的姿势。二蔓菁的感觉里已经阔了,像了阿Q的祖上。虽然他不晓得阿Q是谁。一个没有钱的人在潦倒的时候对钱没个指望就觉得那玩意无所谓。觉得穷是命中注定的,就认命了。但对即将有钱的二蔓菁就绝对的不一样了,他觉得老天爷变脸了,命运也是在变化的。变得不知不觉,也来得不知所措。他要拥有了,他也在乎了。亲倒是和二蔓菁说的一样没有换,可在大换出嫁的那一年,二蔓菁就把二换也提前许了人家。两家人约定,等过个一年半载再把二换嫁过去。
女子一前一后的嫁出去,二蔓菁的家就一下比一下地显得空了。但二蔓菁的心是充实的。说话和做事的方式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硬气,那种低人一截的卑微遗失殆尽。
过去,张庄里但凡有个红白喜事什么的,他很少参加。自从有人不友好的日骂他“没儿小子”以后,他就干脆不参加了。总以羊需要人放这样的理由推脱过去。话是这么说,实则是他来不到人前。一则,他不去,回头人家会送来因为他没去少吃的那一顿饭。为了体面,办事的那家主户会把饭送得很足,足够到两三个人才可以吃完的分量。二蔓菁知道这个帐应该怎么算。不去是很合算的。人生就是报着算盘过日子,不患得患失怎么行呢。再则,别人娶媳妇热热闹闹的,他看着会眼热,会激发他因为没个儿子而难过。作为个男人没球个精神怎么行,那不是叫人家看笑说么。因此,那样的场面上自己是万万不可以去丢人现眼的,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自己本身就已经很输己了。但一庄一户的,总不能因为自己不去就断绝了来往。谁家没有事呢。自己去不了,他就让婆姨去,还安顿婆姨将随礼的那一升米不要装的太满,装个八九合就行。自己家的能省就省一点,别人家的就放开肚子吃它个杀气腾腾来。吃块子肉的时候最好蘸点醋或者剥两瓣蒜,那样可以减腻。如果能吃上几大块炖肉,撑两碗黄米捞饭回来那是最好不过了。
现在不同了,二蔓菁是翻身的农奴把歌唱了。人有点钱了,底气很足,走起路来也有股子拽劲,不晓得自己的脚手高低。一个放羊人非要装个斯文劲,学着张庄每月八十块钱的大干部张高文挺着胸膛背操着手。这一操不打紧,竟成了习惯。不放羊的时候还好,放羊的时候就自己把自己日弄得不知道把那把拦羊的铲子往那里搁好。张庄人就半开玩笑的日骂他,二蔓菁你现在像个“二干部”了。二蔓菁就哈的一声,说日他妈吧,干部算个球!
自觉有点了身份,二蔓菁就喜欢了到盘上桌下的绕达。日子变了,张庄人不管是办红事白事都喜欢搞得排场一些,生怕叫庄里庄外的来客觉得自己办事小气了、下作了。为了图个热闹劲,就拌上一笸箩豆芽粉条凉菜,支上两张方桌,围上几条从学校借来的长条板凳,摆上些散酒,让来客在那阔阔的敞院里划拳斗酒,随便的红火热闹。过去,二蔓菁见到的酒席都是来自于看过的几部诉说和批判黑暗的旧社会的电影,地主老爷们的铺张场景让二蔓菁没少目瞪口呆,楞是捧着个吞糠咽菜的肚子连做梦都去遐想。想来想去,却像是看着天上的白云,飘得像棉花糖,可那个东西就是够不着也吃不着。就算是落下来,结果也是浇人一头的雾水。要是等上个时逢八节的,谁家要能摆上瓶酒的在二蔓菁的印象里也是不多的。别说喝上两口,光是打开瓶盖满窑洞飘着的烧酒气就会把人暖的热热乎乎的。那个美气劲都能足足绕梁三日。所以,现在这酒和菜一摆上来,人也就跟着来了。大人们喝酒是喝酒,但也较量个拳高拳低,贪图个输赢。往往是赢家得意洋洋,输家满面红光。娃娃们就不同了,胆子大点的就爬到桌前抓起根筷子就往嘴里夹菜。大人们贪酒,他们贪嘴。
有一次在酒场上,二蔓菁就近逮住一个贪嘴的娃娃乘其不备给猛灌一盅白酒,等娃娃回过神来就哇的一声嗓子眼给辣得忙不颠地跑开了。一边跑一边骂,日你妈的二蔓菁,老爷又不是吃你们家的。二蔓菁就恼火的不行了,要追打。就有人把他劝住,跟屎屁股娃娃较什么量,也不怕失你“二干部”的身份么?二蔓菁就“哈”地一声。桌上就有人提出罚他的酒,想办法的日弄他。直到喝的二蔓菁晕晕忽忽,就有人连推带搡的把他弄到主家的干草垛上去,睡的死狗一样。酒桌上的人们也随之轰的一声散去。把二蔓菁放倒了,大伙就该入席的入席、该随礼的随礼去了。
一觉醒来,一摸脑袋,二蔓菁发现头发上和脖颈里钻进去了不老少的杂草。心里实在是戳火的不行。好在那无名火是在心里窝着,能生出气,但点不着火。要不然那火冒出来可是不得了,不把眼前的这个草垛烧着才怪。眼见着太阳掉到山沟底下去了,二蔓菁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些悲凉的情绪,人一下子就变得暮暮的,觉得自己也像个太阳了。中午还红戆戆的,怎么说黑屈屈的就黑屈屈的了。回想酒桌上的情景,越盘算越觉得自己是叫那群杂碎小子给作弄了。心里就日骂开来,妈的个逼,我把这些驴日的,光晓得叫老爷喝酒,怎就没个人叫老爷吃饭? 骂归骂,可二蔓菁晓得自己还有件事没办。随礼的钱还在口袋兜兜里揣着,自己的名字还没有挂到礼簿上去呢。早上来的时候,婆姨对他说,随礼的米我装上就行了,你不要管了。这两年庄里办事咱们庄客随礼也从一升涨到二升了。不拿米就得把米折成钱。一升米折两块钱呢。二蔓菁说,那你就不要准备了,拿米麻烦的,咱们有钱,我去记就行了。这样干巴顺溜的省事,随米吧,免得人家米多米少的说道。
二蔓菁捏揣着口袋兜兜里的钱去找主家。主家他应该叫叔。他把钱掏出来,说,给,叔,酒给喝大了,差点忘了随礼。主家说,那你还没有吃饭吧?就叫婆姨赶快给二蔓菁到灶房去舀饭。二蔓菁说,不吃了,不吃了。我还饱着哩。现在日子好了,谁还在乎那口吃喝的。喜事么,就图个热闹么,图个热闹。说着就调转屁股就走。主家看劝都劝不住二蔓菁,就说,那你常来转来。
走在回家的路上,山风忽然呼地一声吹了起来。把二蔓菁吹得半是清醒半是朦胧。胃里像是有猫爪爪扑腾,酸水一阵阵的往上抽,二蔓菁的喉咙处一痒痒,就又是汤又是水的出造开来,把一张嘴楞是变成一把水枪眼儿。呕吐得一塌儿糊涂。二蔓菁在路边躺了一会儿,觉得清醒了许多,身子轻松了些,不再头重脚轻的没个掌握。可这个时候肚子却不依不饶了。那胃里一抽空,肚子像要贴到后脊梁上去一样。二蔓菁饿了。饿得后悔了自己刚才的推托。二蔓菁就扇自己的嘴巴,你妈的个逼,老爷让你说吃,你给老爷却说不吃。“酒坏君子水断路,神仙都敌不了酒的斗。”那骚尿水子有什么好喝的。再不喝了,你妈的个逼以后再喝操心老爷扇你。
张庄人有句俗语说“贼汉赌咒驴放屁”。那意思是贼发誓和驴放屁一样的,没什么意思,不要当成个事。二蔓菁骂自己那张不值价的嘴,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般的表态,或者是酒后的失态表达。本来是二蔓菁自己跟自己的事,可偏偏让那多事的山风给听见了,并在夜色里把二蔓菁的话无意中捎带出几十米。那声音应该是马上就要终了,可就在那个结尾处恰好等上一个驮水人的耳朵支棱了过来,二蔓菁的酒话就端个锃锃地落在了人家的耳门里,一个字都没有跑了。张庄人就晓得二蔓菁的嘴变成了逼了。
说归说,二蔓菁的酒是要喝的。红白喜事要去赶,有时候谁家里有个场子,他也要假装不知道的凑到跟前去。说,哦,我还不晓得你们在喝酒。有人就鄙夷他,划拳的声音这么大,怎可能你不晓得这是喝酒?主人就出面圆场,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喝酒。二蔓菁你先来两盅入场酒吧。二蔓菁说我来个楼上楼,就盅子镙盅子地一口喝了。久而久之,这酒竟让二蔓菁上了瘾。由不由的想喝。二蔓菁的拳臭的像茅坑里的屎,老输,就老喝。有瘾却没有量,酒场的结局总以他的烂醉收场。有时候他还说大话,骂人,搅场子。闹得谁都不稀罕和他喝酒。二蔓菁就在家里自己和自己喝,面前放上两个酒盅子。自己和自己划拳,左手和右手展开较量。左手输了左手喝酒,右手输了右手喝酒。不管是左手和右手都是自己的手,哪个输了都心疼,就拼的没完没了。一张嘴好似喝了两个人的酒,就醉的更快、更高也更强,像是奥运追求的主题。结果呢,二蔓菁醉的很难受。那情景相同了一首流行歌曲的名字:《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二蔓菁贪了酒,就误事。对羊就操的心少了。不是羊出山的晚了,就是早早的把羊从山里拦了回来。人家就对他有了意见。说你二蔓菁因为赶红白喜事,把羊圈在圈里大半天的饿着,我们也就不言喘了。你也不能憨汉使上一道劲,不把我们当人看吧?羊也是有条命的,你总得让吃饱了吧。说得多了,二蔓菁的耳朵就木了。不当人看就不当人看,看你们还能老爷的球烂了!
二蔓菁的球是没有烂,可头却开始要疼了。面对二蔓菁这样的态度,有人家提出不要他放了,把自己家的羊拉了回去。要么过节的时候杀了,要么就是拉到集市上卖掉。这样一来,二蔓菁的放的羊就越来越少。二蔓菁的心里不舒服,嘴上却还强撑着,态度竟然硬得不行。开始的时候,人家来拉羊,他没个好脸。不让放算那个球了,他老爷也快放不动弹了。人家就说,是啊,你现在怎么说也是张庄有钱的主户么。我们也晓得你又不在乎放羊挣的这几个钱。随后,不让二蔓菁放羊的人家越来越多。二蔓菁就有些不知所措了。说你们这家不让放,那家也不让放。那羊成不了群怎办呀?人家说,你不是放不动弹了么。我们还怕你哪天说不放就不放了,那我们找谁去。干脆我们早点把自家的羊处理了,你也省劲,我们也省心。是不?二蔓菁就“嗨”地一声,就再没个声气了。脸臊得憋得通红,直想把个脸杵到裤裆里去,生怕人家看见。
羊少了,收入也跟着减少,二蔓菁的眉头就不展了。每天出山放羊的时候,看着零洒洒的十几只羊,二蔓菁就怨人家一庄一院的怎就这么不近人情。他觉得是庄里人眼红自己手里的那几个钱。他觉得过去队里也罢,庄里人也罢,对自己的那点好,纯粹是对自己的嘲弄。那些看似的同情和宽让,不过是拿我二蔓菁的低人一等抬高你们罢了。至于喝那几口酒,那庄里喝酒人多了,偏偏就我二蔓菁不能喝吗。
到了年底,二蔓菁所放的羊只剩下了自家的几只。二蔓菁说,这下老爷也安生了。他计划留下两只自家圈养,另外几只打算瞅个机会拉到集市上卖了。
小镇的集市是五天一集。要么逢三,要么逢八。到了十三这天,吃过早饭,二蔓菁拉上几只羊准备到集上去。来到村头,恰好看见双喜的三轮车停在那里。一打问,双喜说他也要去集上。二蔓菁说,兄弟,能不能把我的羊给捎带上。双喜半开玩笑地说,行么,给财主拉羊怎还能不愿意么?二蔓菁说,连你个年轻娃娃也日遢我啊!操心找不上婆姨了。双喜哈哈哈地就笑开了,说,和你这个财主在一个庄里,还愁什么?二蔓菁也哈哈哈地笑开了。说,你小子真会说话。等完了我帮着给你瞅个茬茬,看谁家的女子跟你不?说完,就把几只羊往上三轮车上撂。双喜说,那好么,有你这个媒人还愁找不上个婆姨?那今天到了集上我请你喝羊杂碎就算提前酬谢。二蔓菁说,哎,你这个兄弟。哪能呢?今天是你帮我这个忙,我请你。
乡间的路是土路,宽是宽点,但坑坑洼洼的,弯道也多。一跑起车来,就看见黄尘飞扬,那情景很让人胆寒,生怕出个危险。三轮车身子小,跑起来的很像是驴子撒欢,左冲右突的像打颤一样,嘭嘭嘭地能把人给跌宕死。双喜年轻气盛,把三轮车开得是步步癫狂,弹跳得二蔓菁压都压不住那几只碰碰磕磕的羊。二蔓菁心疼羊,变喊着慢点慢点。双喜说,没事。你坐定。二蔓菁说,跳的不行,坐不定。
快下山的时候,三轮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在路边走着的两个十来岁的娃娃想往车上爬,娃娃们一靠近就用手抓住了车厢的边沿,想借助自己的弹跳上到车上去。二蔓菁就日喊,顺手拿起根细麻杆敲打他们。两个娃娃一忽闪,就又弹回到了路边,还不死心地借着惯性直直地往前撵。双喜看见娃娃们追,就下意识地加了下油门,三轮车猛地一呼扇就有飞了起来。这一飞坏了事,把正在前面路中间走的一头骡子给惊了。受了刺激的骡子一抬腿向路的右边跨去。本来想绕过骡子的双喜一看骡子转了方向,就在快要撞到骡子的一刹那,赶快把方向向左打。由于角度太大,三轮车冲出了中间线。眼看着要飞出路面滑向无遮无拦的山沟,双喜赶紧踩了下刹车。车身一吱扭就整个翻了。双喜的脚让车给压了。二蔓菁和他的羊日地一声从车厢里给抛到了路边。
双喜和二蔓菁都住进了医院。双喜伤的不重,过了些天就可以慢慢走动了。二蔓菁老胳膊老腿的,这一摔,不但胯骨损伤,内脏也有些受损。一时半会看是恢复不了。
起先,两家人各自承担了医药费。一个说,你看我好不容易拉你一回还把你摔了。另一个说,你看你好心好意拉我一回还害的把车翻了。可等二蔓菁的的大哥大贵从县城里回来看了次兄弟后,二蔓菁的话就变了。就对双喜和双喜爹说,我的药费要你们给付。双喜爹说,二侄子,你怎能说出这种话来?我们好心好意地拉你,车摔了,人也受了伤。我们要不拉你,能有这种事不?二蔓菁说,又不是别拉我?我答应请双喜喝羊杂碎的。站在一旁的双喜就争辩,你请我喝羊杂碎,那还是我先提出来请你喝羊杂碎的。二蔓菁说,反正我不管,我是在你们的车上受的伤。你们就要负责。双喜爹说,你还耍赖皮了,那你等着去。二蔓菁竟真等着去了。他说不给钱我就不出院。
双喜和他爹就回了家。前脚一进家门,后脚就跟来了大贵的儿子成娃。成娃是个小混混,整天在县城里晃来晃去,和地痞流氓掺和。双喜爹问成娃有什么事。成娃啪地从身上掏出一把刀子,在手上玩起了花花,说,什么事你们你知道吗?听说我二叔的住院费你们不出。他可是你们给摔成那样的。你们要是不出这个医药费就不要怪我不客气。双喜的奶奶一看成娃的阵势,就吓得像筛糠。说,娃娃,你就是那个我们看着长大的成娃?成娃说,是又怎么了?不答应给钱,有你们的好看。我告诉你们,限你们三天的时间交来七千块钱来。双喜爹问,就算我们出,也没那么多吧?成娃说,那误工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谁出?你们看着办吧。到时候拿不来,看我不带几个兄弟该你难看才怪了。扔下这句话,人就大摇大摆地走了。把双喜一家人惊得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双喜爹去找村长和庄里经常说事的人商量。大家给他的最终意见是,经公吧,对自己可能会有利些,可那个成娃会闹的人不能安生。再说,人家大贵是个吃皇粮的,就算经公,你能比人家的渠渠道道多吗?自古以来都是好汉怕遇上赖汉,人家一口咬定你拉我,我答应请你喝羊杂碎,也算是你有条件的拉人家的么。那人家出了事,还不得你担待。一听大家这样说,双喜爹就叹气。大家就又反过来安慰他,你就当拿钱消灾吧。二蔓菁家这样做,在张庄舆论是不容的。人总得活出个面子来。二蔓菁做的是瞎事。你等着看,他会有报应的。
二蔓菁得了七千块钱回到了庄里。关于他和双喜家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庄里人是众口一词地指责二蔓菁做事可恶。张庄的那个神汉张刘文说,二蔓菁做的这件瞎事,老天爷早就晓得了,所以不给他个儿子,让他断子绝孙。一时间,二蔓菁在张庄人的心目里臭得像是一泡狗屎,到了没人闻也没人问的地步。
双喜奶奶由于受了惊吓,一下给病倒了。庄里人就这家几个鸡蛋,那家几把挂面的去看望。二蔓菁由于受不了大家的鄙夷,心里也熬煎,也想着去看望一下,看能不能把两家的关系做个修补。可他又没那个脸去,就打发婆姨提些鸡蛋去了。结果呢,婆姨一路嚎啕大哭地回到了家。婆姨也不晓得哪里来了那么大的胆,进门就骂,二蔓菁,你个亏先人的,你看看你做得那个恶事。人家把鸡蛋撂了,说我们家的东西是毒药,吃不成。正在喝酒的二蔓菁一听,两眼一阵阵发黑,身子一阵阵抽搐,整个人就瘫得像了面条,把自己直挺挺地放倒在炕头,再也没有坐起来。
顶端 Posted: 2006-05-27 18:22 | [楼 主]
青青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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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真看完,细细思索,现实社会中应该不少地方还存在着二蔓菁这类人物。

作者完成这部小说,实属不易,得需敏锐的观察力和深厚的文字功底才行。

支持,赠花一支!
慎独
顶端 Posted: 2006-05-28 15:32 | 1 楼
落拓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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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很好。支持
男人就应该象个男人,说男人的话,做男人的事!
顶端 Posted: 2006-05-28 16:26 | 2 楼
雨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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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端 Posted: 2006-05-28 22:32 | 3 楼
无肠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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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浓厚的原生态气悉!农村的确有好多二蔓青类的人.
男儿本自重横行
顶端 Posted: 2006-05-30 23:29 | 4 楼
落拓居论坛 » 情感长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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