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庙
古庙生在山顶。
山,绝少树,只顶上几棵古杨淡淡地围裹着庙。远远地看,活像人,戴一顶茸茸的羊皮帽,一动不动,望天空滑来滑去的溜溜白云。庙前有条石板路,青乎青乎的,像一条铁链直抛山下。半山腰有几头山羊,悠闲地啃食石缝中伸出的野山葱、酸浆果,懒洋洋的神态让远方的来人有了精神,问路旁拾粪人:
“老哥,这地方怪,羊放山下,牧羊人站在山顶哩?”
“瞎了眼。”老哥理也不理,背上粪筐拐进路旁寨子里去了
我的眼不瞎,顺山路摇摇晃晃地走,就到了山顶。顶上还有山,高大嵯峨,伸入浓厚的云雾。那山依然秃,只云雾里隐隐约约现一片青黑青黑的树,倒衬得山体如一张光光生生的脸。庙生在这山顶上,对于那山,便是它的足趾缝里了。
庙里无人,两盏油灯把水蓝色的光泼洒在墙上,窄小的庙更显暗黑。几个油腻光亮的蒲团扔在地上,在摇晃的灯光下,蒲团如漂在水面上的几片厚叶晃荡起来,让站在门边的我惊讶不已。走近神台,一尊巨大的睡佛卧在眼前。佛塑得间陋,身上油彩已经斑驳脱落,不过,那张涅磐时忘我忘世的脸仍然让人敬畏。眼睛半睁半闭,嘴唇半合半开,接近于梦与醒之间。这睡佛不同他处,不睡莲床,头也不是枕在支撑的手掌上,而是枕在一截断木上。那木细细的纹路如游丝显出苍老的年轮,逼真得能嗅到木上的檀香味。我不知道塑者为何这样塑,这里肯定有段故事。
没见和尚,清冷的庙就如一眼山洞,渐渐的有种寒气从脚底升起,逼进心内。此时,再看那佛,他半人半神,超凡脱俗的而又孤寂冷落的模样,便值不得敬敬畏畏了。我竟然觉得他有些可怜兮兮了。
来了香客,我又问和尚,他说:“在庙后看守山路哩。”
我奇了,和尚不守庙不敲钟,却去看守山路?
去庙后,果然有老和尚。这瘦如一棵秋草的和尚,咳咳喘喘立在风头,破旧的袈裟像鸟羽张开着,挡住了几个进山砍柴的人。人凶霸霸地舞拳弄棍,和尚一脸的平静,只眼内有逼人的光。
我想起了睡佛的眼神。
“你们真的要砍光这山上的树?”
“不砍,拿什么孝敬灶王爷?”
“就剩这几棵了,求你们行行善吧!”
“树生山上,又没生在你的庙里。”
“你们不是砍树,是在毁庙!”
“你敲钟敲昏了头?谁毁你的庙?”
“砍树就是毁庙!”
“屁话,让开!”
砍树人推倒了老和尚,朝后山涌去。
和尚爬起来,又手合十,嘴里念念叨叨。我搀着他的身子,他睁开眼,涌出一串浊泪。
“庙生树上,你懂不懂?”他说。
我看庙看树。树上有一鸦巢,孤零零地悬在枝叶间。风一颤,就颤出一串鸦崽子的叫声,怪可怜的。
我跟和尚进了庙内。和尚拈亮所有的灯盏,对我笑笑,就蹲在蒲团上,拿起木槌,把木鱼敲出无奈的脆响。我在这似有节奏似无节奏,似觉平常又觉古怪的木鱼声中,再看睡佛,那张让灯苗映出灿灿光亮的脸,那双吐露出宇宙真谛的半闭的眼睛,仿佛把我带到了林木蓁蓁,草叶葳蕤的远古。我终于听懂了那与心跳同一节奏的木鱼声,它是在细细述说,这座从远古走来的睡佛,为何头枕的是一截断木。
几年后,山顶没有了树,剩一座孤零零的庙,迎着风头摇晃。有一天,暴雨过后,全村人都听见了一声轰响,像是炸雷。出门望,一片泥流滚石,裹着浊水黄汤从山顶冲刷而下……,此后,山顶便没有了庙。只刮风下雨时,村里人还能隐隐听见那木鱼的声音,山洪般地流淌下来。橐橐橐,悲凉极了,直往人的肉里钻,在五脏六腑内狠狠地撕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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