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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湾

乾坤湾
  
  第广龙
  
   去乾坤湾的路上,土山纵横,粱峁汹涌,每拐过一道沟坎,总会豁然展开一片坡地,让我看到一株又一株铁丝般的枣树,弯曲了身子,抓牢这苦焦的泥土。枣树多是新栽的幼苗,一人高的样子,颜色一律铁黑。春分刚过,万物发生,这里却缓慢了节气,满眼枯黄,泥土干燥,枣树是泥土里提炼的金属,掠过一阵风,树枝互相敲击,声如鼓鸣。
   但我知道,让这片土地覆盖绿荫的,一定是这些枣树。
   这就是陕北,旱象如铁,干渴着生灵的喉管,却又把窑洞推举到上风上水的高处,生息着湿润的信天游、窗花和炊烟。
   更承载了一条万古的大河。
   黄河过陕北,有暴烈,也有宁静,都造化着大气象。似乎理解这片土地的渴求,流速减缓了,水色凝重了,旋转出九百九十九道湾,每一道湾,无不加深了河床,放大了弧度,长久地环绕在大山的怀抱里,生动如胃,安详如婴儿。
   乾坤湾,同样是一个大词。
   阴阳交合,方有和谐,盈亏互补,才能平衡。乾坤湾只用一个简单的图形,就让我回到了知识的起点上,感悟天地给出的道理。可是,和这里的一块石头,一把泥土比,我又明白了多少呢?乾坤湾的上空,出现了一只乌鸦,无声飞远了。是的,是乌鸦。我开始以为是一只鹰,但不是鹰。乌鸦也有鹰的姿态,展开翅膀,利用气流,由一块铁片,渐渐变成了一粒铁钉。
   乾坤湾的上空,是空旷的,寂寥的。
   乾坤湾的黄河,在流淌吗?似乎是静止的,固体的,似乎被定格了。我看不出河流的流向。几乎是一个浑圆,没有喧响,不显波纹。我甚至觉得,这一河道的水,是从地下渗出来的,这是一个环形的湖泊。只有大有,才有无的表现,只有黄河,才能如此自若。黄河的不动,是大动,在河面的底下,在深处。
   那些细小的枣树,多么安静。是乾坤湾的河洲上的枣树,随意立身,却不张扬,零乱生长,似有秩序。乾坤湾的河洲,一枚巨大的按钮,似乎掌控着时间和风水的密门,旋转一下,就能更替日月。但这块隆起的土地,日日被黄河水打磨,冲刷,却更加踏实,安稳,没有翻覆更新的打算。河洲的边缘,平坦,潮湿,开垦成农田。有几个农民,正在耕作。因为远,看去小小的,火柴棍那么大,但劳动着的身子,是热的。一定有好收成。再往里,河洲渐渐抬升,收小,依次出现宽窄不同的台地。在高处,错落分布着房舍,前后都被枣树缠绕。黄河在门前绕了一个弯,就独立出一个如同隔世的部落,居住在河洲上的人家,日子肯定是滋润的。
   听听,河洲叫河怀村,多直接的名字,又如此贴切。以河为界,属于山西,同样是一脉大热的地理,繁衍着敢爱敢恨的根本。以后要是有机会,渡过黄河,系舟上岸,在河怀村住一晚,该多好。我就在睡梦里,听见枣子变红的声音,听见甘甜一点点增多的声音,听见灯盏发出光亮的声音,听见光亮扩大和缩小的声音。还听见,河水里鲤鱼轻轻翻身的声音,河床底部沙子挪动位置的声音……
   我一会儿走动,一会儿又坐下,不是我不安定,不是,是饱含水分的风,从我的脸上吹过去,从我的衣襟上吹过去,叫我愿意坐下,也愿意走动,这样我才自在。自在了,面对乾坤湾,心里的空间,不知不觉加大了。
   我知道,是这里的天地大,是乾坤湾的境界大。
   在河畔的土坡中间,突兀着一块巨石,顶端为尖形,向下宽展,直到埋没于黄土。沿着一条曲折的小路,拨开枯草走下去,到巨石跟前,象形着的,是女人的私处,是生命的图腾。恍然间,石头不是石头了,有了知觉和温度,甚至能喊出疼痛。这是源头,这是骨肉的来处。巨石对应的,正是乾坤湾河洲的中心,这让我无比惊奇。后来,我看到一幅航拍图,这个中心阳刚十足,逼真的交合画面,自然呈现,毫不做作,再一次震撼了我的身心。
   我怀着深深的敬意,领受着神圣的含义,感知了生命的庄严。
   更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巨石旁边不远,又有一个发现,已被保护了起来。这是一根圆柱体的石头,颜色灰白,一头略大,呈锥形,颜色深一些。这石头原来隐藏在大石内部,当地人炸石取材,方裸露出来,敬畏其奇特而不敢损毁,还把断裂的尾部重新黏合。联系刚才所见,我就说,这是一枚精子。它遗落了,成为化石了。它产生的时代,一定是天地混沌的初期。它是属于这片天地的,属于乾坤湾的。
   我是早晨动身,从延川向东,一路颠簸,土尘满面,中午才走到乾坤湾的。我所在的土岗乡,山势宏大,起伏跌宕,适宜于大河过境,也具备出现乾坤湾这种自然奇观的地质条件。
   我在附近的村子里走动,看到窑洞的窑面多为青石片箍就,院墙也用青石堆垒,不抹浆,自然咬合,却紧密牢靠。每户人家的墙根下,皆堆积大捆的干柴,是枣树的枝条;门外,都置放着石碾,石磨,可见粮食的充足。我甚至在一座千年古窑里,看到了一口肚腹硕大的石缸,依然保持完好。一只卧在枣树下的大黄狗,身子是软的;土堆上刨食的花公鸡,不时抬头观察动静,脖子里发出咕咕声。
   吃饭上炕,腿盘起来,小米汤喝了一碗又一碗;洋芋是整颗煮熟的,烫,面香面香的;还要吃南瓜,吃白面烙饼,吃荞剁面……我竟然吃到了小蒜,是头一回吃,这是野地里的生物,只有初春,才一身辛辣地萌芽,却是那么滋味爽口。
   我只顾埋头吃,肚子饱了,才发现主人站在地上,还在招呼多吃点,还吃啥,连忙起身道谢。主人不端东西了,手生生的,话语那么少。主人倒不自在。
   陕北人待客,就这么实诚。陕北人的心底,是软和的。生命的力量,如乾坤湾的水流,就这样得以延续,得以恒久而不失去。
   距乾坤湾百里左右,在黄河的下游,就是宜川。那里,有一个惊天的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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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端 Posted: 2009-09-04 09:15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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