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性食鱼。
许多年后,我对自己的这一嗜好溯根求源。我依稀看见20年前我爹吕大金我娘江德英的忙碌的影子。他们在我家屋后的水沟里结网捕鱼。那时,春潮带雨,桃花流水,鲫鱼鲤鱼胖头顺着水沟逆流而上。捕捉的鱼鳖虾怪养在门前的大陶缸,我踩着小凳子,才能看得见,一道道青青黑黑的脊背,忽来忽去,看得人眼花缭乱。每天天刚蒙蒙亮,我的双亲就悄然出门。捕到中午,成篓的鱼虾倒进了大缸。
我爹的相貌我已模糊,我习惯把他想像成一个面色黑红的渔夫,20年前他哈哈笑着手中摇摆着一尾青灰草鱼。晚年后,我娘绘色绘色地描绘当时捕鱼情形:吕大金果然名不虚传,捕捉的鱼鳖虾怪吃不完,就斩成块,腌满了坛坛罐罐,到寒冬腊月也吃不完。我娘回忆往事时,面色酡红,重现了20年前美丽的青春,她沙沙的嗓音即使在寒冬也脉脉含情,春暖花开。
我娘对鱼的热爱,据说犹胜于我。
我娘生于1938年1月29日信阳上石桥镇刘楼村的一条河流之上,得水之灵气,生得眉清眼秀。相传我娘9岁那年为捉一条小鱼儿差点丢了小命。那个阴寒的早春二月,我娘在门前的浅河滩上发现了那条可怜的小鱼儿,它双眼清亮身体近乎透明,可怜巴巴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我娘顿生怜悯之心,她想小鱼儿一定冻坏了,她想用自己的小手捂暖它。那时我娘或许由小鱼儿想到自己的处境,因境生情,涕泪涟涟。我娘越哭越凶,河水也在她的脚下哽咽着。也许是娘的善心和手掌的温度,触动了河灵,小鱼儿在她手心里忽然蹦起来,一下子蹦进了脚下的河水中。我娘想,冰冷的河水一定要把小鱼儿给活活地冻死,于是她发疯地下水去追。
提及旧事,我娘一往情深,她说从此她再也没能看见更漂亮的小鱼了。它扁扁的身子,披着青灰的鳞甲,身体近乎透明,像一个漂亮的婴孩儿,人见人爱。
那次,我娘落进河坛子的救命恩人是我姥爷。我娘是我姥爷江庭发的掌上明珠,却是我姥娘王庆荣的心头刺。我姥娘眼里只有男孩。那次,我姥爷在床上坐卧不宁,就喊“小英子小英子,帮我搬捶捶背”,久喊不应,我姥爷如蛇跃起,冥冥中,他一定听到了河灵的呼唤,否则他不会那般疯狂地奔向那条清寒河流。我姥爷奔跑的姿态特别迷人,许多年后,想象他奔跑姿势,我总想起马拉多纳长驱直入的带球过人。
我姥爷沿河奔跑,大声疾呼。那时水面上水气弥漫,朦朦胧胧。水气中,一只鹳鹤忽的唳叫惊起,鹤飞处,姥爷看见了我娘,河水已淹到了她的眼睛。许多年后,我常常会想起那只神灵般的鹳鹤,它在我娘生死攸关的时刻,石破天惊似地大叫一声,吸引了我姥爷的注意力。它为什么早不叫晚不叫,偏偏在我娘大祸临头时银瓶乍破,一鸣惊人?我只能将之归为天意。天意从来高难问。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娘出生的那条河流,就是淮河在信阳的最大支流:灌河。你们,淮河的儿女,你们看见了那条全身透明的小鱼儿了吗?你们可曾梦见它披着银甲,灵动畅快地朝你游来?
1953年3月17日,杂花生树群莺乱啼,我姨江德芳出生,我姥娘想亲手溺死这个灵慧的女婴,被15岁的大姑娘江德英断然拒绝。她死死抱住小妹妹乘着夜色悄然出走。淮水边,她的黑发飘成了一面旗帜,脸色丰盈而安详。为了换回养家糊口的几石糙米,次年我娘在吹吹打打中被一顶竹轿抬抬往北乡土埂吕家,心事茫然,淮水在她身后郁郁而流。前程黄尘飞扬。
我常想,淮水意味着什么呢?那条被娘所救的小鱼意味着什么呢?那只天外飞仙似的鹳鹤意味着什么呢?
后来,我客居南阳盆地,不服伏牛山下干燥多风的水土,一个月后,不喜面食的我嘴唇肿起了血泡,瘦尖了脸颊,加上沙哑的嗓子,布满红丝的眼睛,我分外的憔悴。我想逃跑。我疯狂地画画,喝酒,写日记。睡梦中,灌河水清如香兰般的动荡,那只颧鹤的奇特的叫声,那只小鱼儿轻灵的游姿,一齐袭击了我。醒来后,我轻声哭泣,这使我失去了青年时代的风发意气,很不像一个硬梆梆的男子汉。
我的诗歌《淮南悲歌》就是当时我的心景写照,诗中,我慨然吟道:“老鹰飞过淮南/空灵的影子四外盘旋/我的眼中贮满了泪/淮水在我的泪光中显示出亘古的美……”而《灌河》中,那位素衣女仙和她光脚下水草一样摇曳的鱼群,就是我对这条清寒河流的感恩。
去年夏天,我回到了刘楼。有个黄昏,我穿着球鞋在河滩边奔跑。跑了一头大汗之后,我又搜集了一堆色彩斑斓的贝壳,我用一条绳子把它们串起来,轻轻放进灌河汩汩动荡的波浪里,然后,跪下,双手合十,唠叨这条河流赐福于江家的儿孙后代。当时,晚风轻轻吹拂,夕阳点燃了西天云彩,晚霞像一簇簇青色的火焰,又像色彩鲜艳的羽衣。水边泊了一条破旧的渡船,10余只白鹭拍翅惊飞,水面上笼着一层层薄薄的轻烟。我的心中也填满了淡淡的惆怅。我想起了16岁远嫁的娘,英年早逝的爹,中疯而亡的姥爷,溺水的姥娘,以及我颓废的理想。我青年时代的最大理想,就是成为一名光荣的水兵,每当我看到身穿海魂衫的水兵,总有欢呼雀跃的感觉,可惜的是,高考那年我因双眼近视与海校失之交臂。我的初恋女友也是一个名字与水有关女人。许多年前,我就想,将来如果我膝下有女,取名江楚,江是母姓,又是生命的源头,楚意为得水之灵气而生得楚楚动人。谁知我的这场梦会不会成真呢?
我把江姓家族的未来和淮水联在一起的臆测,说与我表妹闵方玲听,谁知她居然不以为然,这让我感觉到,她只是在书法上神采飞扬,对于文学、宗教、风水的领悟,她几近于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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