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的月亮
对于李白的死因,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则故事:他醉后乘鲸,去追逐那皎洁的月亮,终于随波仙去。尽管这个传说已经被众多的学者所证伪,但在感情上我真宁愿相信,我们伟大的浪漫诗人,就是这样浪漫的离去的。
太白一生所爱好的,除了酒,恐怕就数月了。酒使他忘却人间的污浊,生命中的种种忧愁;而皎洁无暇的月,使他得到人格的认同,找到心灵的知音。他以月寄情,对月抒怀,将澄澄明月融进自己的血肉和灵魂。太白相关作品中,与月的关系大约表现为这样三个渐进的过程:首先是旁观的对月的欣赏,这时的月只是诗人的月,一切爱美者的月,不是太白私人的月。其次是无意识的对月的归依,在月的清光里寻求情感的慰藉。太白抒发离别之哀愁、友朋之思念或怀古之幽情,总是不自觉的便提到月,潜意识中已牵系着再也摆脱不开的月亮情结。最后是明确的对月的品格的认同。这时月亮便是诗人,诗人便是月亮,二者难分难离, 浑然化为一体。
月亮是诗人的宠物,因为他们的万斛情怀往往要月来做美丽的布景。早年的李白也不例外。“儿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吸引他的只是月那光洁、圆满的外在风姿。太白以诗人特有的细腻触摸一切让灵魂欣悦的美,他写初月“云畔凤生爪,沙头水侵眉”,真可谓是传神摄魄;而“万里舒霜合,一条江练横。出时山眼白,高后海心明”,亦已写尽雨后光风霁月那说不尽的清新明朗。但是,这时的月不过是太白的客人,他为月描摹,为月歌唱,还只是为作诗而作诗,看不出其中寄托了多少高洁的情怀和傲岸的意气。月亮与诗人相敬如宾,一个天上,一个人间。将诗人与月亮最终撮合在一起的,是艰难的岁月与生命的坎坷。
月亮照着诗人在书斋“诵六甲”、“观奇书”,也照着他“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无论千里万里,游子总是走不出故乡月色。在她明眸温柔的祝福中,辗转漂泊的小船又扯满一帆希望:“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离家的孩子已喃喃念了一千年,而再一次读起,依然会在心头溢满感动,哪怕再过一千年。月亮已成为太白生命情怀的寄托,这是他与月亮感情发展的第二阶段。在现实之流中,诗人常感到泅咏的倦怠;辞亲去国的日子里,也总免不了难耐的孤凄,而善解人意的月儿,常在诗人不眠的深夜,悄悄走到他的榻前,抹去他腮边的泪水。“目极芙蓉色,心断明月辉。含悲想旧国,泣下谁能挥。”诗人的抒情世界里再也不能没有月儿清辉的慰藉,她伴着诗人风露立中宵,陪着他默默伤心,轻轻叹息。只有在宁静的月夜,诗人才能轻拭尘世的伤痕,于月波摇曳中放牧心灵,寻得依归。
月亮触发诗人对生命及自身存在的省知感悟,还较多集中于太白的怀古诗。“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轻唱不胜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谢公离别处,风景每生愁。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太白对着那曾照过无数古人的明月,想到先贤的文治武功,如今只剩有荒台古墓,伤势中回荡的是对个体存在的焦灼感知,对生命为何、生命何为的不息追思。诗人要踵武前贤,而他们已不可追寻,诚所谓“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既然是“才超一代”,并世自然没有太白相知相契的知音,只能在高地厚天的怀古中,来寻求灵魂的对话,而面对冷月清冢,这种寻求只得化为一声叹息,无穷感慨。理解与对话的困难,使太白对自我特立独存的存在体认更为深切,个体意识进一步加强。然而,“人的愿望是沟通”,尽管,“人的处境常常是隔离”,太白孤寂的心灵并不甘永远无依的宿命。幸好那一轮明月不辍,举头望月,天上人间的灵魂,彼此呼唤,相互依偎。
尘世中受伤愈深,精神上孤独愈甚,太白就感到月的愈可亲近,在心灵上无限地贴近、贴近,最终与月融为一体,“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和月的感情进入第三阶段。太白有“囊括大块”的胸怀和“斗酒诗百篇”的才气,然而,有心报国却用武无门,三年长安的仕宦生涯不过只是天子的一个文学弄臣,他心中的苦闷可想而知。同时,腰间傲骨又使他不屑屈眉逢迎。于是,他遍游名山,寻仙五岳,以浪子的狂放来宣示与世俗社会的不合作。这时他举头望月,依稀仿佛,自己就是那高傲的月亮,“见君万里心,海水照秋月”,发现月亮与自身情操品格的一致。“明月直入,无心可猜”,从而在精神上与月完全合拍了。追求精神的高洁、人格的净化,于是在太白那里就表现为对明月生生死死的追求和热恋了。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这是一个迷醉与幻化的世界,月与人在酒香馥郁中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彼;“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诗人似乎就要羽化飞天,和明月在浩淼青天作绝对自由的逍遥游。这样的诗人,最后难怪会乘着大鲸去追逐那美丽的月亮精灵。这是太白醉眼中的月亮,那么他清醒的时候呢?“绿水浸素月,山花拂面香”,“寒光摇清波,流光入窗户”,“中夜卧山月,拂衣逃人群”……月亮的世界里,太白的心头一片澄明。以明月的情怀朗照万有,澄观宇宙,他为我们营造了一个晶莹无比的心灵家园。当其将这一轮明月揽入怀中,照耀灵府,太白一生学仙学道的努力,也许正以这种形式得到实现。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太白永远的去了。而天上那一轮照过太白的明月,依然高高地悬在那儿,让我们欢喜,也让我们忧愁。
原文作者所属博客:翰林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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