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 罢 汤 了
开满花的树
在我地处伏牛山脚下的家乡，人们都把吃晚饭叫做喝汤，一日三餐只有晚饭这么叫。想必是劳累了一天的家乡人到了晚上喜欢吃甜饭的缘故。不是加了糖的甜。整天忙于农活儿的家乡人是不喜甜食的，认为那吃食不实惠。走亲戚时带的果子盒通常是你家传我家，我家又传你家，支离破碎时又传回了第一家。迎出去的主人看着豁边毛角了的盒子却也不恼，推让着接过来时依然连声说着“外气、外气”，到茶递烟、让饭敬酒，毫不怠慢。等客人喝罢汤走了，这才小心翼翼托着已分不出反正的盒子出去哄孩子了，――一路哗啦做响。
家乡的甜饭指的是不加佐料的淡汤，不外乎是玉米面儿汤或面疙瘩汤，小葱拌豆腐就算是上好的菜了。虽简单了点儿，可对于下了一天地的家乡人来说，这一汤一菜无疑是最好的晚饭了。农家人是不善饮茶的，你见过哪个农家汉子蹲在地头抱一杯浓茶细品呢？
家乡人的饭总是在堂屋里吃，并且屋门洞开。离老远就有呼呼噜噜的声响和葱油味儿传来，过路的异乡人的脚步，总是在此时慢了。
家乡人吃饭晚，一天三顿都晚。根本原因是早饭晚。起床后汉子们就上地了，赶活儿呢！夏天的早上凉快，蚊虫又少。冬天的时候天亮的却晚了。老天爷都没起咱起那么早干啥！
因此家乡人喝罢汤的时候，通常天都黑了。
夏天的这个时候，家乡人的晚汤便就着月色一饮而进。
剩在碗边上的月色已铺了一地一地了。堂屋门前的老槐树对着头顶上的新月搔首弄姿，眯眼婆裟地看着自己的影子笑得枝叶乱颤；刚入了窝的鸡娃唧唧咕咕交流着日里各自的见闻，时不时笑上一声；萤火虫也腆着刚喝罢汤的肚子颠儿颠儿地回来了，此刻正绕着粘了饭粒的桌子一圈一圈地催促着；地窖里的青蛙也蹦到了上来，鼓着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冲着堂屋里的一家子叫“快――啊！快――啊！”
这时，手忙脚乱的总是汉子们。他们慌得连嘴角的饭印子都顾不上擦一下就几步跨到了当院里。人还还没站稳，嗓门就已经亮得惊飞了晚归的鸟雀。他们着急下河呢。
喝罢汤下河是家乡人的习惯之一。谁也不知是打哪辈儿传下来的，反正打小儿就是吃着，喝着，洗涮着河里的水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的。留着祖先体温的那条沙河，渡过了家乡人一辈又一辈的苦难和幸福。
到了河边，还是老规矩，以船为界，男左女右，拉开一段距离，扑扑通通就下了河。清一色的赤条条。
粼粼的月光惜柔地拥着劳累终日的家乡人，使他（她）们泛着阳光的身体闪亮着精灵一样的光点。远处的群山迫不及待地现出了腰身，用自己的曲线配合着水中人儿忘乎所以的舞姿。近处的槐树花心急火燎地开遍了上下左右，生怕赶不上这一年里难得的盛会。滤尽燥热的清风，也正贴着河面急匆匆地往这儿跑。它们是想给家乡人一个惊喜呢。
一丝不挂的家乡人在它们的挑逗下终于快活起来了。黑黑白白的身体上下翻滚，相互取笑着对方身体上的短处，夸张地捶打着自己结实的胸脯，得意非凡。
谁用的香皂泛起了泡沫，扎眼的白色让周围的几个人以为是条大鱼，争先恐后地扑了过去。几番折腾才知道弄错了，自嘲地将河水拍得噼啪乱响，哈哈笑着又和别人争抢那条千疮百孔的毛巾去了。
孩子们刚被母亲从船上拽下来，一拧身，又滑出去了。马不停蹄又朝木船扑腾，粗粗细细的胳膊一起用力，龇牙咧嘴喊着长短不一的号子，齐心协力把船往上游推。在拴船绳绷直时的令人心惊的“咯蹦”声炸响的刹那，一片水花闪烁。大点的孩子已经立在船头了，黑瘦的身体甩出一串水珠，煽动着两扇肋骨呼喊出一句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辕门外三声炮------”脖子上暴着青筋。小点的孩子来不及上船，只能用双手死死抓住船帮漂在那儿。半截身子还在水里呢，却也扯喉咙破嗓子地跟着啥啥炮、啥啥炮地叫唤，末了还要口齿不清地嚎上一声“好！”。迎来大人们的一阵哄笑。
――河里开了锅。
一朵浪花拍着水面哗哗地远去了。上游漂下的一株花生把一个汉子吓了一跳，他抓起花生隔着船朝一个媳妇扔了过去，同时叫着这个媳妇的名字说了句荤话。两边同时热闹起来。那媳妇的汉子一跃而起追打那贫嘴的汉子，旁边的人跟着起哄。这边的媳妇也毫不示弱地还开了嘴，乐成了一团。姑娘们羞得一个猛子扎进了月光的深处，浮出水面时，长长的头发服贴地披在肩上，宛如朵朵欲放还羞的荷花。
孩子们不懂也不管船两侧的故事，只顾把着船玩得高兴。
月亮，圆圆的月亮，明晃晃地停在天上。
想必她也是喝罢汤才出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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