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狗的青春回忆
　　
　　
　　文:何小明
　　
　　
　　
　　你现在到村子里去，还是能看到狗。狗这东西，随着人的日子长了。有人的时候，基本上也就有了狗，人与狗同存在了几万年。有人的地方也就有狗，这是万古不易的经典，就算人把自己送到城市里，周围全是钢筋水泥，可人还是带着狗。人就是离不开狗这东西，人有了狗就不怕狼，狗是狼的舅舅，狼想吃人，他舅舅跟人是一帮的。所以人靠狗保护着。狗这东西又靠人养活着，人们养活狗就是为了防备狼，可是狼吃不了人的时候，也就饿死了不少。自从狼少了，吃不成人了，狗这东西就成了狗东西。城市里的人最忘恩，他们最先忘记了狗的功能，把狗不当狗了，所以狗也就成了狼。现在报道狗咬人的事情多了，狗不是想咬，他是想吃人呢。
　　关于狗这个种群的叙述到此为止，我现在告诉你一条狗的青春岁月。我告诉你的不是关于城市里的狗，城市里的狗已经不是狗，他已经成了他外甥。我告诉你的是村子里的一条狗，村子里的狗还是狗，是他外甥的舅舅。当舅舅跟当外甥不同，当舅舅就有了风范，有了教养，有了知识，有了体面，当舅舅就不能咬人，更不能吃人。这些都是有讲究的，当舅舅就得把这个讲究放在心上，把架子放下来才可以忘记规矩礼仪。不过当舅舅反过来也有实惠，这个实惠就是到老了还能趴在村头那棵大树下，每天人吃几顿，他就吃几顿，他也不去钻人家的桌子底了，有人尊敬他，到时就会送饭来。他一边吃，一边看，一边开始回忆自己的青春岁月。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就这么老了。开始的时候他还没注意，当有一天他又趴到这棵树下的时候，他就想起来现在是经常到这棵树下来了，而且一趴下来就是很长很长时间。他不想再到热闹的地方去了，热闹的地方就是人也多，狗也多。人多了就要吃饭吃肉喝酒，吃肉就有肉骨头，骨头上还沾着酒香。狗多了，就显得骨头少，有了一个骨头就得去抢。这条狗发现，自己是不想抢了才到这树下来的。而且一到这树下来之后就不想再去别的地方了，这地方还有上一条老狗的体温，他就想自己是不是老了。也许是老了，他想了很多事情，现在都不愿意去做了。他不想抢骨头了，他不想叫唤了，他也不想交配了。
　　抢骨头这件事是个体力活，一条狗想抢到骨头，就要鼻子好耳朵尖腿脚好。你不会见到一瘸一拐的狗抢到骨头，假使这条狗也能抢到骨头，就说明这条狗太厉害，他六亲不认凶暴残忍，他对谁都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他见谁都想咬一口，他想咬猪，咬猫，咬鸡，也咬狗，要是可能的话，他还要咬人。所以人见到这样的狗也要让着走，说不准什么时候你就会得罪他，或者他看你不顺眼，就要咬你一口。但这种狗的狗命也不会太长，谁要是对人不友好，人这东西就要结束他的狗命。做狗是不能造反的，也就是狗不能造人的反，狗要是造人的反，那狗命是不会太长久的。
　　这条狗没力气去抢骨头了，他只能享受人给他分配给他的饭了。他现在吃份饭，份饭其实也不错，冷饭上面浇点菜汤，要是遇到好心的女主人，会把碎骨头也放在碗里。端到面前，说，喏，吃吧。这条狗就感激地望望主人，然后吧嗒吧嗒嘴吃起来。骨头不是抢的吃起来是不够香了，但要想到这完全是自己的，也就有了一份满足感。谁不想吃一碗安稳饭呢，端起碗就害怕被别人抢去，提心吊胆过日子，那是疯狗干得事。做一条体面的狗就要吃安稳饭，睡安稳觉，过安稳的性生活。只是吧嗒吧嗒嘴吃着饭，这才是一条老年狗的习惯，年轻的狗是大口大口吃，咬的骨头渣滓乱窜。这条狗发现自己是吧嗒吧嗒着嘴的时候，就像自己年轻的时候讨厌的那样，就觉得自己也不想交配了。
　　最后一次交配是什么时候，他已经快想不起来了。也许是一年前，也许是十年前。那时候他风华正茂，正是狗年旺盛的时节，他每天醒来最早，天还没亮，他就抖擞着精神，先在院子里转上两圈，等身体微微热了起来，他就要去乘最早的凉了。他开始对着主人的窗户叫唤，一直把主人从被窝里叫醒，于是打开门，放他跑出去。狗是每天都要在村子里转一转的，看看那些人啊谁起来的最早，也是担心不起这么早就看不全村子里的人，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村子里总是白天人少晚上人多，晚上天黑了才全部回来，如果你不起点早，村子里的人就认不全，他们早出晚归，哪条狗傻到晚上盼着人能全回来呢――世道太坏了――还是早起点更放心。狗不是不能咬一个村里的人的，如果咬了就犯了大忌，你不能要求所有狗都能猜对人的心思和人的位置，他们其实很单纯，谁对他好谁对他坏，肚子里一本清白帐。可是就算村子里谁对他再坏，最多只能是不理，一定不能咬，一咬就出大事了。这是每条狗都十分清楚的，这是狗的本能。所以狗要认清每个人，不光要认得每个人的脸，还要记住每个人的气味，每个人的脚步声，三位一体就不太会做错事。
　　那时候这条狗风华正茂，精神抖擞，每天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干，村子太大了，巡逻一趟就要花很长时间，到人都开始吃早饭，狗也要回到家，不回来就吃不上饭，吃不上饭肚子就饿，肚子一饿就难免会着急，狗一着急了，说不准就要跳墙。狗在吃早饭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天要干些什么，干些什么呢，村子后面的小树林有几天没去看看了，树林后面的河也很久没去巡逻了，还有河对岸那条小母狗，他妈的，骚是骚了点，脸蛋就是那么好看。要不要划过河去搞她一下子呢，这是个问题。今天再去看一看，如果那家伙还对自己勾勾搭搭的，不过去给他一个好看就不算一条好狗。
　　狗是这么想的，那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交配了吧。那条全村全镇乃至全县最美丽的一条母狗，那天就站在他对面。他们面前隔着一条河，当他跑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那里了，她是够骚的，她基本不看他，她看河里自己的倒影。这让他心痒难耐，他决定事情就不能这么算了，他开始估摸这条河的宽度，划过去嘛，要花点时间，他不算是划水高手，就连猪都比不过。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了，他感到全身发热，热得没办法，他要过去，再冷的水也挡不住自己滚烫的身子。他一下子跳进河里，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了他。他使劲地划啊划啊，一直把那条母狗吓得站在那里动不了，她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下河到这边来呢。于是芳心也就算被打动了，她看他爬上了岸，就转身往野草丛里跑，这时候怎么能让她跑掉呢，他不顾全身的水，立即跟了上去。他们在草丛里结束了一场许久以来的愿望，他感觉满心舒畅，难以忘怀……
　　这天狗想到这里，青春就像那条河，缓缓地从自己面前流过，再也没有那份力气了。他再也不能划过那条宽阔的河水了，再也不能满身带着水飞奔进入草丛了，就连狗鞭，再也不是想亮就亮了。他老了，他皮毛松脱，腰酸腿软，头晕耳鸣，精力疲惫，他把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献给了这个村庄，现在他老了。他年轻的时候每天看到陌生人就是一阵大叫大咬，看到一桌子好饭菜就钻到桌子底下等待，他会跟别的随便什么狗抢一根骨头，有时候抢到了，有时候没抢到，他不后悔。他犯过错，搞过怪，可是他没有坏心眼，他的一切都是为了人，为了今天能趴在这里，等待那一碗安稳的剩饭……
　　
　　
　　
　　2007-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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