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受戒》

 

        我读汪曾祺先生的作品是八十年代的事情。当时《中国烹饪》有汪曾祺先生关于饮食的小随笔，还有邓云乡的水流云在（斋）说蔬食，那是我必看的文章。那时只知道文章有趣可读，也未引起我对作者的兴趣，更不要说是他的“粉丝”了（对当代现代人的文章虽然读过不少，但能留下印象的却是有限）。直到2000年在书店中无意看到特价书柜上有《汪曾祺选集》和《汪曾祺作品自选集》，便买了一本回去消遣，谁知正合我口味，一本《自选》看了三遍。读汪曾祺先生的文章给我的感觉就一个字“美”，尤其是他写家乡的文章，文字如行云流水的自如，又好像是山涧之泉清澈纯净，不染世俗灰尘。那些熟悉的字眼、朴质的语言经过他的组合便会有一种虚灵空明的意境和闲适恬淡的情趣。从文字中我们看出汪先生对生活是热爱的也是唯美的。他的文字极力反映和讴歌生活之美和人性之美，既有儒家文化的和谐美，又有老庄思想的自然美。

        汪先生的小说《受戒》是80年写的。文章没有曲折的情节，没有所谓启迪人们思想的高深的智慧，文章就像在讲述从前他所经历的事情一般淡定从容。可能是水乡人的原因，他笔下的事件人物也是水淋淋一样的鲜活，呈现一种诗画之美。 此文与《大淖记事》一样写的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期里下河地区的民俗风情，文章结构松散，白描勾勒，透着清新自然的水乡人文气息。作者说《受戒》写的是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作者的梦是什么？我们从文里能体会一二份，纯情甜美的爱情故事、淳朴淡远的故乡风情。

        文章名为《受戒》，但受戒在文中只占三分之一的篇幅，三分之二写的是荸荠庵与小英子家的事情（作者如此写法的本意和文章的深意我无能力去追究）。

        “明海出家四年了，他是十三岁来的”，这是文章的起头，看了这句人们便在心里想知道，四年了明海会干什么呢？可汪先生就是没有交代，而是悠然的起笔写了明海出家之事和荸荠庵的生活。明海出家与和尚的生活写得轻松诙谐。和尚庙名为荸荠庵本来也无所谓，尤其对一些不清楚这方面情况的人，但经作者一解释读起来给人觉得调皮、诙谐。在写好和尚的条件时，我以为要说出多少佛家精义和戒律，却出我意料之外。具备好和尚的条件和要求，不是遵守清规戒律，潜心于佛法，一心向善，而是要面如朗月，声如洪钟，聪明记性好。因为当和尚是混饭的职业，是地道的手艺人，便非是为求取佛家正果普度众生，“只要学会了放瑜珈焰口，拜梁皇忏，可以按比例分到辛苦钱，积攒起来，将来还俗娶亲也可以。”（这为后来小英子的举动留的伏笔）。这种写法实在是一种灰色幽默，容易让人想起文章背后的语言。写五个和尚的生活也是有趣的，早晚功课由小和尚明海两柱香，三声阿弥陀佛完成了，其他就是收帐、放焰口、赌博，陪老婆，唱黄色小曲，整个与一般人一样，哪里是净土，哪里有神圣？年终和尚杀猪过年，必须请师叔念往生咒，“一切胎生，卵生，息生，来从虚空来，还归虚空去，往生再世，皆大欢喜。南无阿弥陀佛。”。和尚的生活写来轻松自在带有调侃的味道，让人读之喷饭（却也是事实，现在我们那一带的庙中和尚大抵也是如此，如扬州现在的文峰寺住持，曾因喝酒找小姐回来的路上发生车祸差点把小命报销了）。

        《受戒》以小英子家为主线写了当时的地方乡风和民情如：结婚前家人忙陪女的嫁妆，姑娘忙绣花装饰，农忙时的换工敲锣放鞭炮，一天六顿饭，两头有酒。汪先生的笔是悠闲的，也是紧密的。编蓑衣、织芦篚、崴荸荠、牛打汪的农家生活，门前河沿长着的栀子花、淡竹叶、蒲棒等自然景物，好像是随便带出的。这些事物在我记事的时候还有遗存，读来令人心驰神往。

        汪曾祺先生笔下的女子都是美丽的天使。汪先生说实写女子外貌会失去女子灵动和神魂。所以在写女子之美时他经常借鉴《陌上桑》的写作方法（“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楼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东南隅，青丝为笼系，贵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梢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英子母女三人之美，汪先生没有直接描述，而是通过别人的眼光用地方语言来写的，“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滴滴的，衣服格真真的”，“娘儿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他们望”。这也是汪曾祺先生经常用的写作技巧。 在《大淖记事》中写巧云之美是如此，在《徙》文中写高雪之美也是这样的。《大淖记事》中写水乡女子们的爱美之心和漂亮是这样勾勒的：“清明插一个柳球，端午插一丛艾叶，有鲜花时插一朵栀子，一朵夹竹桃，无鲜花时插一朵大红剪绒花，”“一二十个姑娘媳妇，挑着一担担紫红的荸荠，碧绿的菱角，雪白的连枝藕走成一长串，风摆柳似的嚓嚓地走过，好看得很。”。

        温馨的田园生活，质朴的水乡人家，美丽的女子令人神醉，而生活其中四年的明海又会是什么感受呢？

        小英子与明海的爱情没有悲戚缠绵海誓山盟的语言，没有曲折起伏扑朔迷离的故事情节，但让人感到清纯无邪水到渠成。

        明海是做好和尚的料子长相是不要说的，并且能写会画，还有一条好嗓子。小英子骄傲的说“一十三省数第一”，小英子对明海的感情是直接表露的，“小英子爱干这生活，还拉明子一起去，他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了了几句把小英子的心理活脱脱的勾勒出来，美得让人心里发痒了。

        明海对小英子的感情流露就显得腼腆含蓄了。

        明海老往小英子家里跑……

        “栀子哎花开哎六瓣头哎，姐家哎门前哎一道桥…”明海就知道小英子在那里，三步两步就赶到，赶到就低头薅起草来…，

        汪先生描写二人的行为含蓄清晰，简洁干净，没有写二人的心理活动。这样的叙述其实是不需要心理的描摹。读者已经从两人传达彼此爱慕的小动作中明白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了。当然在进入文章高潮前，汪曾祺先生还是用细腻的笔触、调侃的语言写了小和尚的心理。在小英子崴了荸荠回去时，汪先生写道：

        “她跨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下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文章写到小和尚心乱，小和尚与小英子划船经过一片芦花荡心里就紧张时的紧要处，汪先生之笔便又一转写明海受戒了，其实也是承接文章开头“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他是十三岁来的。”来写的，言外之意不言而喻。明海今年十七岁了，与小英子已经相处了四年，两个人应该情定终生了。

        文章的高潮在明子与英子的对话中形成的。明海与小英子真正对话有四次，第一次是明海十三岁到荸荠庵，其余三次是明海受戒的时候，第一次是英子陪明海去“善因寺”受戒的船上，第二次是小英子去“善因寺”看明海，第三次是英子接明海回去的路上。三次对话语言不多，都是以戒疤与疼痛为话头，带有孩子气。如将三次对话语言联系起来看，小英子对明海的爱跃然纸上。“闹半天，受戒就是领一张和尚的合格文凭呀！”，小英子经过了解弄清楚受戒的情况后便主动要求送明海去善因寺。文章提醒说：“不知是什么道理，她兴奋得很”，我觉得英子的兴奋是因为他知道明海是合格的和尚，明海的和尚文凭还是必须要拿的，但她理解明海，更知道明海是不会离去。在她眼里和尚只是一种职业，受戒也只是形式，只有爱情才是神圣的。所以才有她第六天去接明海的举动和语言。

        她问：“善因寺的方丈石桥是相貌和声音都很出众吗？”

        “是的”

        “说他的方丈比小姐的绣房还讲究？”

        “讲究。什么东西都是绣花的。”

        ……

        “他是有个小老婆吗？”

        “有一个。”

        “才十九岁？”

        “听说”

        “好看吗？”

        “好看。”

        ……

        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从这些语言里，读者看出二人相知与相爱是心有灵犀，而心中之情只需一点火星便能点燃。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片芦花荡了（是明海紧张的芦花荡，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恩”

        “什么叫“恩”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说：“要！”

        ……

        对话直接大胆，却没有淫亵的味道，在纯情面前所谓的道德是苍白的。和尚的一大关是受戒，人生的一大关便是爱情了，让爱来洗礼。文章最后写道：

        小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

        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擦着芦穗扑鲁鲁飞远了。

        爱在水乡的芦苇荡、清远绮丽。





[ 此贴被fz..叶子在2007-10-09 10:10重新编辑 ]

我大量阅读现代人的文章是十年前的事情，但都没有留下印象，所以朋友问我喜欢那个现代作家、读过那些现代作家的文章、文集，我是答不出的。其实我还是有喜欢的那就是汪曾祺了，他的作品有平淡自在的水乡情趣，喜欢他作品的风格。“夕阳映照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
有人说读书如串门，好玩则多呆一会，不好玩就走人。国庆节在家整理书架，发现有汪曾祺的书籍，便将之取出，重新读了一遍《受戒》，也算又去汪先生那里串了一次门吧。想起半年前曾与网上朋友谈过《受戒》，便把此次串门的浮浅的认识记录下来。我本无文学鉴赏素养，所以越写越没有信心，写到一半时有朋友信息，于是顺势搁笔了。今将这个自己也不满意的半成品发到网上，意在抛砖引玉.请各位先生指正。

呵呵，读这种“胡说”受益呢――汪曾祺的文章读得不多，只有三两篇教选，但所读之文都蕴着浓郁的地方风情与散淡清逸的风格~问好狂人，有机会定买来《受戒》研读一下~

好玩！多呆一会儿！

写得极好！书没白看，难为你将此书解读得如此透彻！

你写的文章标题能换了

这样的胡说多多益善。


在现代作家中，汪曾祺可以算是一个世外桃源的“隐士”，他的作品几乎没有触及时代洪流的（据说文革期间他做过革命样板戏的编辑工作，那不能算他自己的意愿）。远离政治硝烟，追从人间清新淡漠、浑朴自然，甚至静谧空灵的人文精神。这可能与他本能的性情和亲身目睹了残酷翻卷的政治风云有关。

记得汪曾祺是江苏人，后来去了北京。他写的文有江南的“清风阳光、小桥流水”，也有京城的胡同、四合院。看他的书觉得轻松舒服，都是我们小老百姓熟悉的事----看故事一样。在学业沉重的时代，看他的书是休息了。

喜欢他那样很平民的作家，喜欢那些从极小的视角楔入、用极亲近的文笔，不刻意追求语句的华丽，在即兴流畅里娓娓述说日子里的身边事的一篇篇小文。忆起那些文，曾经多少次打动过我，掩书，心情久久不愿返回，留恋书中的意味，仿佛方才走过了石板桥、看见了夕阳里飞动的芦花絮、以及知道长长胡同转弯处那棵小槐树下放着一只小板凳。。。。。。

写得极好！

Quote:

引用第4楼青青子衿于2007-10-08 10:44发表的  :
写得极好！书没白看，难为你将此书解读得如此透彻！

你写的文章标题能换了

谢谢,你说怎么换呢?!

Quote:

引用第2楼文清致远于2007-10-08 10:28发表的  :
呵呵，读这种“胡说”受益呢――汪曾祺的文章读得不多，只有三两篇教选，但所读之文都蕴着浓郁的地方风情与散淡清逸的风格~问好狂人，有机会定买来《受戒》研读一下~

想看你的文章

Quote:

引用第5楼fz..叶子于2007-10-08 11:31发表的  :
这样的胡说多多益善。


在现代作家中，汪曾祺可以算是一个世外桃源的“隐士”，他的作品几乎没有触及时代洪流的（据说文革期间他做过革命样板戏的编辑工作，那不能算他自己的意愿）。远离政治硝烟，追从人间清新淡漠、浑朴自然，甚至静谧空灵的人文精神。这可能与他本能的性情和亲身目睹了残酷翻卷的政治风云有关。

.......

我们一起享受了

Quote:

引用第3楼恒河素羽于2007-10-08 10:37发表的  :
好玩！多呆一会儿！

哈哈,我陪兄弟玩

狂人本身也是绝妙的想法.

狂人老师谦虚得紧。想送花，找不到，想支持一把这样的“胡说”，居然说我没权限，汗~~

Quote:

引用第11楼竹轩于2007-10-10 11:16发表的  :
狂人老师谦虚得紧。想送花，找不到，想支持一把这样的“胡说”，居然说我没权限，汗~~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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