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交流或独自观花
莫大可/文
我的后背上长了一颗痣,因为在肩胛骨处,它让我左右为难。不知什么时侯,开始慢慢痛恨这颗痣,我摸不着它,挠不着它,它刻在我的肌肤深处,偶尔在暗处嘲笑着我。它时不时的刺激着我的神经,在它的上面是柔软的肌肤,往下,是坚硬的骨头。它不是与生俱来的,某日,它偷偷地爬到我的背上,像一只眼睛落在骨头与肌肤之间,那是一只亡魂的眼,它居然安生在我的背上,不让我乱说乱动。我绷紧了肌肤,犹如砒霜沾在嘴唇上,不能动弹。恰巧这时,传来一个软静的声音,你吐了吗,又吐出一个什么样的词牌来。我又看见了他,那个匪气十足的男人,他的脸上也长着一颗痣,那是一颗什么样的痣,散发着暖昧的气色,正悠悠的醒来,他躲在暗处不停的向我吹气,隐含着巨大的寓义。
因为有了背上的那颗痣,我对匪气十足的男人抱有一种幻想,一种散乱的,自性的皈依。我对背上的那颗隐痣说,有一天,你会开出花来,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你看那个匪气十足的男人,他的脸上开着一朵花,他说起话来软静的很。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这样的比喻,我常常会想起他在文章中表现出来的暖昧语义,他和宗教,哲学无关,是对心灵最深处的寻访,比方一块瓦,一座桥,一幅水墨山水画。有时侯,我看见他,就像看见一株在阳光下散发着温暖气息的植物,你摸着他,心无恐惧。
有一天,他从惠山寺走出来,耳边留有清脆的木鱼敲击声。那一刻,我站在天宁寺的回廊里,我的身边没有法器的颂击,不远的地方挂着一只巨大的鱼梆,那只鱼梆上沾满了灰尘,它被挂在廊檐下听风。被认定为前世今生的东西都变成了香炉里的灰,所以我问那个匪气十足的男人,你对南方有什么感觉,对南方的寺庙,祠堂,这些被你不经意间提及的词语。他没有给过我答案,也许早就给了。寺庙和祠堂就像悟空变的戏法,其间又阴魔种种。谈起宗教,我就怕,怕得了失语症,那是没有被认同的恍惚。小时侯,后街的许多老年人都能念经,念的多是《金刚经》和《弥陀经》,南方以信净土宗为多,家家户户都设有香龛,供养的是观世音大士,还有弥勒佛(未来佛),中土的佛像很少能看到忿怒身,卫藏所表现出来的变身就较多,宁静和惶恐都是感悟,在天色还没暗淡下来,小孩子们撒完野后成群的向着家跑去,这时候,年长的家人就守在屋门口。他们会摸着小孩子的头顶,嘴里颂的是六字大明咒,头顶是智慧穴,也就是梵轮穴所在,那是最干净的地方。晚来归去,经过那些屋门口,像要施行一种洗礼,只有经过洗礼的孩子才更加聪明。这些秘密的施行被蕴含的奥义没有被作为传统延传,像藏秘的修持。黄昏,我让自己像猫一样竖起耳朵,安静的聆听那简单的六个音节在空气中震动。
在尼泊尔拍摄的《喜马拉雅》一片中,六字大明咒被作为根本咒被反复吟唱,我从未听过如此美妙的声音,它们从我的灵台飞过,我守着音响快乐的将要虚脱。再来看看我是怎么走进那座寺庙的吧。我驮着背上的那颗痣,一只亡魂的眼睛,在秋天快要来临的时份走进了那座禅寺。一些沉默的先行者走在我的前面,他们步履缓慢,我看过许多香客,也是以这样的姿势穿过街衢,在一片蓝色中行进。香客的身影和庙宇某个开着的窗构成一个很好的视角,它干净的拼凑出从心灵到整个天空的组成,淡蓝,灰,白。和寺庙相临的中药厂高大的墙组合成一条长长的通道,烘焙中的草药苦涩的发出温暖与稍许的忧郁。在时间的转轮上,只有香客的脸和一两盏豆丁般的灯光变的清爽起来,模糊的高墙和草药的气味变得迷离和不可琢磨。在我走过的街衢,我找不到一扇可以打开视角的门,这样的沉默在墙的另一端变成了可以超脱尘世的“无量观”。古老的寺庙在记忆里变成了透明的容器。那些庞大的寺庙建筑像诗歌里描述的一样,闪着某种光泽,蹲在飞檐上的吉祥兽和飞券让墙外的其它建筑黯然失色,一些木质的廊柱在被温暖和冰冷的手扶摸过后,失去了原有的棱角和纹理,散发出青质的光。我在廊沿下坐着,想起那个匪气十足的男人,穿着蓝布牛仔裤从金莲桥上一路跑过,他慌张,迷乱,虔诚,他的样子让我有点好笑,那个匪气十足的男人看到了什么,寺庙金黄色的墙体,银杏树,莲蓬,还有他虚构的场景,“她披杏黄色麻布宽松披挂,从颈部的空白笔直走进金莲桥、二泉亭和大雄宝殿”。我在廊沿下坐了很久,陪一只巨大的鱼梆停风。记不得他是如何来描写那段失眠季节,他混乱无比又让你无法抵挡。有许多次,我看着殿里的佛像,他们半开双目,不作思想。我和背上的那颗痣一起跪着,那颗痣正对着那双半开的双目,青铜佛头上有绿锈,那是阿瑜陀派的风格,我想告诉那个匪气十足的男人,你一定会着迷于那种绿锈,他们不被察觉,又无比深刻的存在着,他们是一块块深秘的记号,每个时代都会有人来解读他们,在绢本或铜板的纸张上,在木刻的雕板上,我们不厌其烦的丈量着抵达空明的距离。
语言是手段,他常让我滑向一个不知深度的方向。我时常想,在那最深的地方有着某种事物在暗暗等着和我交流,我无数次的在虚构的场景和现实里和他们融为一体,我把隐喻,明喻附加其中,脱离了宗教的诚实观,语境没有方向感,失去了历史经验,在哪里才能得到安慰,比如寺庙,城市里最古老的建筑,比如那只鱼梆,一只被沾满了尘灰的法器,比如诗歌,让一个得了忧郁症的人来诵读他。我需要一个温暖的转换词,大胆无所畏惧,他可以穿过我的身体,在血液里行走,我要到达的地方也是他将作停留之地。我仿佛受孕在某个单词里,醒来山河已成。
元丰桥,也许受了禅寺太多的香火,这座运河上的老桥在我印象里早已变作了一部经书。过桥,你可以心灵安稳,连乞丐也是边行乞边念经,有些经幢和墓碑凌乱的立在河道边的乱草丛中,那是很久以前了,有人快乐的念着祭文。朴素,朴素的城东记忆。。。。我的语境混乱不堪,而那颗亡魂的眼睛却在肌肤里越陷越深,它不懂我的信仰,我试图抛开一些影像和气味,然而他们总是引导我的经验观,经验观可以重复,如果我能摸着那颗亡魂的眼睛,我要告诉它,你躺在我的祭文上,如此安静。
我慢慢的习惯了那颗在我背上的痣。白天我醒来,他却沉沉睡去,他只习惯在昏暗的地方寻索我的往事,我们掌握着不同方向的认知观,若干年后我们会一起化为灰尽。忽然明白起那个匪气十足的男人写的一句话,“我一直在古华山门外的惠山直街,木鱼的来回敲击中,我顺手拆一根枯枝放她床沿”,而我,早已习惯了在廊下停风。那个匪气十足的男人刚进来的时侯,我想起了一个名词,蝉观。我的手边正好有本书《秋天的戏剧》,其中有一句,“蝉声中的普希金”,再翻开来是“缨络”“时代的喧嚣”我被这些词语迷住了魂,就像他喜欢上了蝉观,莫名的喜欢,或者,或者还有其他什么。这是一个具有想像力的名词,我没有用这个词来称呼他,像对气味和色彩的沉迷,如果手边有把刀,我会把他刻在石头上,这一切和癔语症无关,是想像力方面的享受。在造纸和印刷术刚刚出现的时侯,这些都是对绘画和雕刻的怀念。有些东西在岁月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有些连影子也找不着了,反观内心,你是那么喜欢,内心有欢喜的地方就有神灵。
有许多时后,我寻找着那些秘密的词语,他们隐藏在某个世界,比如琉璃。琉璃可以念作琉璃光,琉璃光如来,引申的全部语义是──光华溢姿。在我未找到那个温暖的转换词时,我只能和背上的那颗痣秘密交流。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密度引”。我造了很多词来形容它,华丽又晦涩,他秘密的构成了我身理上的特征,就像我在一开始提到的,它不是与生俱来的,所以我格外的重视他,也许某一天,他会悄悄的溜走,变成一块绿锈,或者化成一枝枯枝,他是不是会想过,也曾经在一个单薄的身子上寄居过呢。而那个那个匪气十足的男人从无锡跑过来告诉我九华禅院的寺,我默默的听,心里边却想着他折下的那段放在床沿的枯枝。中秋节的前夕,我访问了他的博客,陈没落的博客。有几张照片吸引了我,那个匪气十足的男人脸上开着一朵花,那颗痣,是他的妙果,暖昧的悟着空见。后来,我对他说,蝉观是佛修行的姿态,你看你有多美。他笑笑,不再言语。
我还看见了什么,一只蝉,安稳的落在寄畅园的门槛上享受着光阴。
2006/12/19 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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