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读者》2006年第21期P18,有删节
一朵乌云 刘震云是我在鲁迅文学院学习时的师兄。那所学院位于京郊,只是一座矮矮的瓦灰色小楼。校园只有几棵孱弱的杨树和一片还算茂盛的藤萝架,常见震云和做律师的太太抱着美丽的女儿妞子在这简朴的校园徘徊。刘震云家所住的《农民日报》社离鲁迅文学院很近,他家没有花园,便把校园当成自家花园来闲逛。
刘震云喜欢开玩笑。他开起玩笑来不动声色,同学们对他的评价是:“刘震云的话永远让人辨不清真假。”所以即使他说真话的时候也没人把它当真。他的性情如他的名字一样,沾染了一些云气的氤氲与逍遥,当你认为看清他时,其实他还十分遥远。
刘震云走路有些仄着身子,看上去就像个农民劳作了一天从田里归来。他的一口纯正的河南腔还带着那块土地的麦场被夕阳灼过的气息。常听他谈起外祖母,他对她非常敬佩和热爱。记得有一年春季他外祖母去世,他从河南老家奔丧回来,在电话中很伤感地说了一句:“我有大不幸了,我姥姥去世了。”那一瞬间他委屈得像个孩子,好像他外祖母领着他出去拾麦子,不负责任地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给抛到野地上了。
毕业之后见刘震云的机会便少了。倒是常在电视上看到他在做各种节目的嘉宾,还很恶心地在《甲方乙方》中过了一把电影瘾,饰演了一位失恋者。刘震云在电影中的表现可以用一部名著的篇名来概括:被污辱与被损害的。刘震云是一个清醒理智的人,但这一次却是把戏做过了头。当我这么说他的时候,他很理直气壮地辩白:“葛优说我没准能拿个金鸡奖最佳男配角奖呢。”我想这是刘震云接受批评的一种表达方式。
刘震云是个看上去很舒服的人,极易接触,所以他人缘不错。他的身上既有农民式的纯朴,又有农民式的狡猾,而这也仅仅是一种直觉。但愿刘震云能够做一朵乌云,当闪电击穿它时,会有倾盆大雨。没有雨意的云彩只是晴朗的一种点缀,而乌云却能在天地间制造一种独有的气势和声音。
闲适的苏童 苏童曾在《钟山》做过编辑,编辑过我的一部中篇,所以我该称他为“老师”的。他那时精力充沛,不但写出了一大批令他大红大紫的作品,而且在做编辑上也是兢兢业业,一丝不苟,这大约也可以看出苏童为人为文的“诚恳”。最早见他是哪一年我已经记不得了,苏童看上去有点“腼腆”,在公众场合的话语似乎也不多,他的形象可以用如今比较时髦的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酷”。他的“腼腆”,使他相貌上的“酷”得到了最好的收敛,所以苏童才成为“书生”,而不是演员。
我与苏童开过几次笔会,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贪吃”,我与他一样有“贪吃”的同好,所以我非常不喜欢和他邻座,两个饕餮之徒都虎视眈眈地盯着美味佳肴,它被“消灭”的速度可想而知了。
笔会上的苏童非常喜欢打牌。他与兆言和格非凑在一起,会打得昏天黑地的,全不把优美的风景放在眼里,也不想着该出去享受一下大自然的雨露阳光。所以我曾戏谑他们要在青山绿水间把自己给打傻了。苏童还特别的“懒惰”,那一年我们去黄山,我们早已经到顶峰,两小时后,苏童才姗姗登临,一脸的痛苦状,抱怨这山太高。我说他这做派很像一个地主,大约要有几个长工抬着滑竿,再有几个丫鬟拿着摇扇为其驱热,他才来得惬意。当然,这些都是玩笑话了。
也许是同龄人的缘故,我很关注苏童的创作,他的作品既是写实的,又是浪漫的。他的新作,我只要能见得到,一定要读。我喜欢他的小说。比如发在《收获》上的《两个厨子》,《钟山》上的《白雪猪头》,《天涯》上的《一九七三年深冬的一个夜晚》,这些作品都是苏童的近作,我觉得它们非常扎实,洋溢着浓浓的生活气息,可感可触。所以,在报纸上看到有关对苏童作品的评论,说他的近作不如从前,我觉得是不客观的。要知道,苏童走红的那些年,很多人也未必认真读了他的作品,而是跟着媒体人云亦云。而现在认真读一个作家的作品才敢来“发言”的批评家也越来越少了。文坛已经相当浮躁了。当然,一个作家一直保持着创作上旺盛的激情是不现实的,谁都有创作的高潮和低谷。我们用不着怀疑一个优秀的作家,用不着为着一个作家极个别作品的“平淡”而大惊小怪。
还有两件小事值得一提。有一年,我因自己的一本书被出版社恶意篡改而与之对簿公堂,法庭需要一些作家提供的关于这类事对一个作家“名誉权”的影响,我给苏童写了一封“求助信”,他很快写来了与之相关的文字,并说他的作品也曾有过类似遭遇,提醒我打官司要“酌时酌情酌力而定”,使我一直心存感激。还有一次,我们在海南参加《天涯》的笔会,一天傍晚,一行人在海边散步,李陀先生忽然指着前方的苏童说:“你们看他,像不像一只虎头鞋?”李陀把苏童与憨头憨脑的虎头鞋联系在一起,的确十分传神和精妙。我们大笑起来。
素面朝天毕淑敏 齐耳短发,白皙红润的脸色,善意的双眸,黑色圆口拉带布鞋,白底带着蚕丝一样细的黑纹棉布夹克,这就是毕淑敏就读鲁迅文学院时留给我的印象。她在装束上那么普通,走在大街上,你确实很难想象她就是享誉文坛的作家毕淑敏。她钻菜摊,站在公共汽车站牌下,跻身于商场等等,确实与别的妇女相差无二。这也就是毕淑敏的平常,同时也是不平常之处。我觉得,那些装束上很前卫,言谈举止很新潮的女性,其骨子往往却是计较、琐碎、世俗的;而装束庄重、言语谦和的知识女性,其灵魂深处才真正拥有对世俗生活的批判力量,对艺术探索的执著和标新立异。
谦和的毕淑敏在研究生班里是一个热心肠的人。身为医生的她,对待同学们各种身体不适的咨询总是显得那么有耐心,而且还积极地带一些药送给同学。她总是笑微微的,雍容大度,从未听说她与谁隔阂或者给谁难堪过,可以想见她良好的修养。
算起来,与毕淑敏三年同窗的交往是极为有限的。真正交往却是在毕业之后。虽然这时也较少见面,但电话却成了联络情感、交换创作想法的好方式。我只要去北京开会,总要和她联系一下,彼此聊天,谈身体,谈现状,谈未来,谈创作,总有说不完的话题。记得1997年盛夏我从美国回到北京,当夜毕淑敏来看我,惊呼美利坚的太阳把我晒得又黑又瘦,我说美国的物质文明实在高得难以攀比,但它们的山水,却是不敢恭维,没有国内的有味道,科罗拉多河和大峡谷实在没有在美国西部片中看到的那么壮观。毕淑敏便提起不久前有一个国际性学术会议在纽约召开,邀她前往,而会期只有三天。毕淑敏说她决定不去了,理由是刚到那里时差还没倒过来,就得登机返程。毕淑敏笑言:“美国搁在那儿,又跑不了,以后再说吧。”这是我印象中的毕淑敏说过的最豪迈最幽默最有寓意的话了。把它套用她的文学观,我想也一样适合。那便是从容、不急不躁、自信和有耐性。
毕淑敏的生活经历我想很多热爱她的读者比我还要熟悉。她出身于一个高干家庭,青年时代到了西藏当兵。毕淑敏是个飒爽英姿的女兵。然而在雪域高原上,恶劣的气候对女兵来讲怎么都是一种摧残。然而她挺了下来,不仅挺了下来,还将这种苦难变成了巨大的精神财富,使经过了净化的灵魂得以在京城无边的烟尘和喧嚣之中,流淌出那么多有关西藏、有关生与死的凄美故事。苦难之于人会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一种是对生活永久的怨艾和变本加厉的报复,一种则是对生活的珍惜和积极的不遗余力的创造。毕淑敏属于后一种,她用自己的笔,使那片雪域成为我们心中永远的梦想和圣地,而不是埋葬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