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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ic 2009-11-21 12:45
积雪覆盖的道路
  李存刚
  她被几个儿女从几百公里外的大山里送来这里的时候,这个城市上空正纷纷扬扬地飘着雪,无声无息,铺天盖地。仿佛是在一转眼之间,这个城市的房屋、道路,以及路旁裸露的巨石和四季常青的绿树,便与远处的群山和村庄一起,统统都被厚厚的雪大衣覆盖起来了。
  她的几个儿女,确切地说是五个――他们当中有政府官员、警察、教师、医生,他们又都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最怕老师和警察了,在我的办公室,我对她做官的大儿子说。没办法呀,医生,他苦笑着说。他说的便是他母亲。他说,他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母亲一个人,一手一脚把他们兄妹五个拉扯大,又都读了书,有了自己的工作和家庭,可她就是不肯和他们一起住,甚至还一直隐瞒着自己的病,要不是上次突然中风晕倒被干休所的人送到医院,他们还不知道她有一身的病……几天前,当她站起身,准备拿起身边那根陪伴了她十多年的拐杖,她的左腿竟然绊在自己瘸了多年的右脚上。她又一次跌倒了。干休所的人要送她去医院,她说什么也不答应,不得已,他们几兄妹只得去求助寺庙里的喇嘛,――她谁的话都可以不听,但相信喇嘛――喇嘛告诉她,只有一个地方能治好她的病。她同意了。于是在那个大雪飘飞的早上,由他们兄妹五个便陪着,冒着风雪赶到了这里。在藏语里,“翁姆”是什么意思?我问。我医治过的好些个叫翁姆的人,但我一直没搞清其中的含义,每个人的名字可能都蕴藏着丰富的寓意,或者就只是一个名字。翁,就是老;姆,就是女性;翁姆,就是希望她健康长寿的意思。他又一次苦笑了一下,然后说。
  此刻,借着夜色的掩护,纷纷扬扬的大雪仍在无声无息为这个城市加衣。病房里安安静静的。她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任由自己的孩子们将被子在她身体上的半空中一层层展开,又一层层覆盖下来。很快,她瘦小的身体就掩藏在重叠得小山一样的被褥里了。可她似乎感觉不到被子的重量,也没说冷或者热,或许是刚刚结束的遥迢路途使她疲惫了?总之她没有说话,只那么微闭着双眼,对于孩子们的忙碌和我的到来,以及在我开门的刹那通过门缝呼呼吹进来的寒风,她甚至没能表示一下她是拒绝或者接受、兴奋或者不安。因为我的到来,她的儿女们脸上一个个浮现出无声的欣喜,可转瞬就消失了,恍若天边划过的流星。取而代之的是同样的安静。一双双眼睛在我和她之间不停晃荡,眼睛里满是掩饰不住的慌张和迷茫。
  我迟疑了片刻,再次扫了一眼手里的入/出院卡。上面写着:
  姓名:翁姆 性别:女 年龄:73岁 民族:藏族 职业:退休狱警
  联系地址:XX干休所   详细地址:XX省XX市XX街XX号
  入院诊断:1,左股骨头骨折;2,糖尿病合并右踝部皮肤溃疡;3,原发性高血压(三期,极高危);4,冠心病;5,脑血管意外,右侧偏瘫;6,多器官衰竭(待诊)。
  入院时间:2006年12月X日 X 时     联系人:XXX(母子关系)
  出院/死亡时间:  年  月  日 知 住院日数:
  出院/死亡诊断:              医师签名:
  治疗结果:痊愈 好转 未愈 转院 死亡
  一个个熟稔的汉字,像一连串被加重了若干倍的鼓点。我再顾不上病房里那一双双迷茫的眼睛,径直走到床边,掀开被褥一角,她的手腕便即刻握在我的手心里了。因为窗外飘飞的大雪,我的手被冻得早已有些麻木,握住她的瞬间,仿佛触及了某件带电的金属或锐利的刀刃,一股奇异的电流随即在我身体里飞速流转。我不由得加大了手指的力度,条件反射似的。随之有微微的律动撞击我的指端,一下,又一下,轻轻的,静静的,我能感觉到,却怎么也估摸不清它的方向和力度。
  翁姆。我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翁姆。我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翁姆。我又喊了一声。这一次,我用了比前两次高出若干分贝的声音,还不由自主地把头靠近了她的耳朵。我注意到,她微闭的双眼轻轻地睁了一下,接着又睁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能睁开。她的动作很轻――轻到几乎被我忽略――我想她是太累了,她孱弱而疲惫的身躯再也无力支撑起什么,哪怕是她想看看身边的这个世界看看她的儿女们这么简单的想法!
  人可以拒绝很多东西,就像她可以拒绝和自己的儿女们一起生活坚持要去养老院,就像我可以一次次拒绝调动工作继续以医生维生一样,但人同时也无法拒绝很多东西,就像多年前她无法抗拒丈夫的突然离去,就像此刻她再也无法抗拒死神已然向她伸出的巨大魔爪(我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
  
  监护仪的声音节律地响起来。
  氧气瓶的气泡呼呼地冒起来。
  输液器里的液体滴滴答答地落落下来。
  不到十分钟,心血管内科医生,呼吸内科医生,骨科医生(我的上级),代谢内科医生,泌尿内科医生……我组织的有史以来最庞大的会诊队伍来了。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急切地走进病房,又神色凝重地出来。无奈写在他们脸上。不安写在他们脸上。痛苦写在他们脸上。
  会诊意见很快统一起来:多器官衰竭,病危。
  一次性气管导管插入她的气管。
  更多的药液挂上输液架。
  殷红的血液跟着挂起来。
  滴答,滴答,滴答,墙上钟表不停地跳动着。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真恨不得能有一只手,一把掐住它暗藏的法门,让它慢下来,或者停止它恼人的律动。
  终于,当钟表转到第六圈(也可能是第七圈)的时候,她连着几根输液管的手臂不停地舞动了起来,她满布沟壑的眼角和额头接连皱了几下,接着又皱了几下。接着,就有几声低低的呻吟声从她的嘴里传来。
  翁姆。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翁姆。我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的头轻轻地向我转动了一下,可她刚刚睁开的双眼似乎还来不及对眼前的世界做出回应,就又轻轻地阖上了,眼角随即挂着两颗晶莹的泪。走了那么远的路,睡去了那么久,我想她是真的累坏了。
  妈――,她的大儿子叫了一声。
  妈――,她的几个儿女跟着叫了一声。他们的声音整齐划一,他们脸上的水链整齐划一。他们整齐划一的声音电流饱满,空气就是它的导源,耳朵、乃至在场者的身体都是。要不那一刻,我怎会感到我的心房在不停地触电般颤动?!
  
  谈话第二次展开。
  开始是高血压、糖尿病,接着是股骨头骨折,然后是心脑肺肾……这些超期服役多年的生命发动机,最后是她整个仍危在旦夕的生命机器。同样的话题,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对象。唯一不同的是时间。
  她的大儿子没耐心再听完我的话,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两只眼睛像两眼缩小了若干倍的山泉,无声的泉水顺着他的脸颊不住地飞涌而下……
  我停下来,抬眼望了望窗外。借着办公室明亮的灯光,我依稀看到正对着窗户的那株低矮的万年青,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厚厚的积雪压弯了腰身,恍惚再也承受不起再多一点积雪,即刻就要倒掉的样子。但我知道,它不会倒下;相反地,这场大雪以后,它将显示出更加蓬勃的生命力。
  
  心电监护仪刺耳的报警声是在午夜12点响起的。
  当时她已从长时间的睡眠里醒来,我照例去巡视病房――从下午到午夜,接连好几个小时过去,我都忘记自己滴水未进了――看到她恍白的脸上有了些许生气,在儿女们此起彼伏的叫声,她不停地用自己的语言回应着:“哦呀!”在心点监护仪节律的响声里,我连续听她说了好几声“哦呀”,我突然感觉到又累又饿。
  翁姆。我叫了她一声。她猛一下转过头看着我,“哦呀!卡措,卡措!”她说。与此同时,她大睁着双眼,看着我,似乎害怕某一天把我的模样忘记了。
  从她温热的手腕上抽回我的手。我冲她的儿女们笑了笑,然后准备转身离开――办公室里,同事为我准备的盒饭早已凉了,但我实在太饿了,我要去吃了它。
  我的脚步刚刚跨出病房门口,心电监护仪刺耳的报警声便响了起来。接着是一阵尖叫声。我转过身,她的几个儿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面面相觑……
  强心剂。肾上腺素。胸外心脏按摩。
  时间永远停止在了午夜12点。
  然后是她的几个儿女们惊天动地的痛哭。一遍又一遍地喊:妈――
  然后一切就都停了下来。心电监护仪的声音,呼吸机的声音,我的同事们急切的脚步声……一切都停止了。
  在出/入院卡上写下最后一个字,我打开一直紧闭的窗,大片大片的雪花被风挟裹着,吹打在我脸上,然后飘飞到办公室的每个角落;风,卷起我刚刚填写的那张薄薄的卡片,经过一次短暂而不规则的雪夜飞舞,轻轻静静地滑落在门缝边的那个角落里。
  世界重又安静下来。
  
  第二天早上下班回家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可厚厚的积雪还来不及融化,这个城市的房屋、道路和路旁那些四季常绿的树木,依然躲在厚厚的雪衣下面,不肯露出它们本来的面目。太阳出来了,整个世界灰蒙蒙一片,惨白的耀眼。而通往几百公里外那座大山的路上,在她所来的那座大山里,也一定是大雪迷漫或者阳光照耀吧;只是不知,这里和那里、阳光和大雪,哪一个会更持久些?听着鞋底与地面上的积雪相互摩擦,发出吱咕吱咕的声响,正这样想着,脚底下突然滑了一下,“卟――”的一声,我一头栽倒在地。
  ――这个细节后来在我的脑海中反复重现,反复多次之后,倒地那一刻发出的那一声“卟――”便幻化成了呼吸机节律的喘息,以至这个细节每次重现,我眼前总不由地浮现出重重叠叠的被子下她渐渐冰凉的身躯,以至我渐渐明白,我摔的这一跤与她那一跤的根本区别;也许是因为道路上厚厚的积雪,我尚且完整和健康的身体才得以完好如初――
  但出乎意料的是,仰躺在积雪覆盖的大地上,我竟没有感觉到丝毫疼痛,有的只是浑身愈见加深的凉意,一丝丝,透彻血骨……
  


转自: http://www.icpdf.com

静若湖水 2010-11-03 09:01
谢谢楼主 [s:163]

青青子衿 2011-02-05 19:34
这是一篇好文

生命如此脆弱,理当好好珍惜!

加精 [s:163]  [s:165]

但为君故 2011-02-14 21:03
只有经历过才能深刻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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