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三峡
　　
　　我还从来没有去过三峡。总是想着工作忙，总是想着截流时间还早，总骗自己说会有一天能与它相见。随着奉节一声炮响，我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如中国锣上一记猛击，我真真切切听见五个千年里回响起一声叹息，我看见五十个世纪里诗人、画家、文人们无限忧伤的目光。叹息声从广袤大地的四角穿来，回荡在天地之间，仿佛是那已经逝去的亿万先人在合唱；那忧伤的目光传透百万卷线装书，穿透千万轴连绵画卷，刺穿我的灵魂，打中了我心底的那条根。伤痛，如同截流的回水，无边蔓延。
　　小学时偷看《红楼梦》，第六回回目是“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写得极为俭省，“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事，羞得袭人掩面伏身而笑。”没有不认识的字，可就是看不懂，直觉告诉我不简单，但不敢问大人。成熟之后靠推理把它推出来了。提起云雨，立刻联想到巫山。巫山不仅是云雨这个词的出处，也是著名的云雨之乡。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可谓家喻户晓。
　　我再也见不到三峡了，甚至是我还活着。会有一天，我的孙儿问我：您见证了中国最伟大、最雄奇的一条河流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峡湖，那么，您见过传说中的三峡吗？我恐怕不能回答他。我和传说失之交臂，一瞬间就站在了时空的对岸，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曾经有一个约会，就在涪陵。他知道自己生命有限，他知道阴阳阻隔，他知道我们也许忘记了他的坟茔，任其消失在荒烟蔓草之间。所以，他借这江水，如母亲一般永恒的江水，保存我们寻找他的标记。白鹤梁石鱼石刻，他亲手所刻，交给我们共同的母亲保管。凡是流着那血，寻着那根而来的孩子，在每年冬天的时候，来到江边，就能看得见那标记。知道我们的先人曾经在这世界上存在过，知道我们的根就在这汤汤江水。也许华夏族有一天毁灭，世界变做了荒地，但是所有后来的人依然可以凭借这石头，知道曾经有那么一个人，曾经有那么一个依水而生的民族，用如此奇特的方式召唤自己的后世子孙，召唤孩子们回到故乡，回到河流母亲的身边，指引所有客死的灵魂找到归家的旧路。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酒一样的长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乡愁的滋味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然而，高峡出平湖，石梁静静躺在水底。隔着绿波荡漾的江水，我隔着石梁，就像和我的先人永隔幽冥。我的手指再也不能触摸那些石纹，感受不到我先人在石头上的气息，看不见他留在石头上的掌纹；摸着湖水，我再听不见他留在石头里的心跳声，触不到每一次相同血脉搏动的回应。我的胸膛里空空荡荡，我的灵魂浮浮沉沉，浮萍般没有了根。
　　有人告诉我水位上升几米，告诉我这米与景色之间并无关联。我告诉他说你错了，河流的生命不能用英寸计算。正如我们不能用土石方计算祖屋，不能用金钱测量故园之恋一样。在这河流经过之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无数灵魂栖息其间。当夜阑人静，万物似乎都已经沉睡，你以为河流两岸空无一人，那却是无数土地的旧主徜徉故地之时。也许这条河流的子孙已经星散各地，但以这河流的名义，以三峡而生的壮丽景色，以三峡而成的瑰丽篇章，以这三峡而起的无限自豪，可以轻易地把他们聚集起来。在这河流上，他们的精神世界在同一屋檐之下。他们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愁与这河流紧紧相联，三峡就是他们的先人在五千年前打下的封印。他们借此穿越时空，在精神上分享和先人别无二致的感受，或蛮勇刚毅，或温婉多情，凭借着这种相同的感受，将个人汇入民族精神的洪流。
　　吆来哟，吆哦，嘿吆吆嘿，嗬嘿，哟哟，嘿嘿……穿恶浪，嘿安含，闯险滩，嘿哟；兄弟们哟，嘿哟嘿，斗劲来哟，也含啦；妇人在炕头，哟嘿哟，等我们回哟；嘿嗬，生个儿子，嗬嘿，考状元，嘿哟……也含哟。”
　　三峡被淹没一寸，就有一寸历史因之消失，就有一尺文化因而湮灭，也就有一丈精神家园长眠水下。消失在波光下的不仅是两岸的猿声，船工的号子，百里桂花，千里橘园。也不仅仅是张将军的庙宇，刘皇叔的城池，阎罗王的宫殿；甚至是南陵春晓、夕阳返照、宁河晚渡、青溪鱼钓、澄潭秋月、秀峰掸刹、女观贞石、朝云暮雨这些美妙的中文。我们失去了标记，我们迷了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当我们失去了三峡，也就失去了每一花叶上我们可以彼此分享的的绝色美景，失去了每一砖石上我们相互认同共同的历史，失去了我们美丽文辞所曾歌颂且为我们后世子孙继续吟唱的共同元音。三峡并非是几个险滩，几处奇石，几本诗歌或者几段传说，它是这无限风光、悠远历史、灿烂文明的集合，是属于我们所有死去的、所有活着的、已经离开的和即将到来的人，是我们所有的欢歌和悲泣、骄傲和屈辱、呼吸和语言，是我们所有雪白的骸骨和列祖列宗香烟缭绕的神牌。
　　子子孙孙永保佑，世世代代传香火。河流记载了我们所有的历史，吟唱完我们所有的诗句，养育完我们所有的族人，聚集起我们所有的精魂，然后掉头东去，汇入大海。祖先留给我们一条可以寻溯到根源的河流，我们留给子孙一个截断的峡湖。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曾经熟悉的三峡即将风光大异，消失的命运不可逆，然而人文的三峡、诗歌的三峡依然留存，并且成为梦回三峡最近的通途。
　　别了，梦中三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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