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广龙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陇东平凉上小学。顺一条窄窄的巷子走上去,就开阔出一大片平地,靠北边是学校,叫上寺台。这里以前是庙宇,香客不断,香火旺盛,有上千年历史。上几届的学生,还在教室的讲台后面见到过泥塑的菩萨像,还有学生在砖缝里抠出了铜钱。我只是发现院子中间的一棵柏树突兀而高大,挂着一口纹着花边的铜钟,上课下课,都由一个矮胖的老头拽着绳子当当当敲。这个老头以前是和尚吗?我没有敢问。再值得一提的就是从后院往下看,能看见一片一片青瓦的屋顶,方向交错,却也整齐,冬天的早上,冒出一股股烟缕,杂乱而涣散。我甚至能看见我家的黑房子,看见母亲在门口晾衣裳。有一次我使劲喊,希望母亲听见,能抬头看一下,母亲却掀开门帘,一闪身不见了。
记得我刚上二年级,听大人说林彪坐飞机叛逃,摔死到沙漠里了,就觉得林彪是坏人,在教室里和同学说起,几个胆子大的,恨着把课本前面林彪的语录给撕了,胸腔里涌动着一股子兴奋。上课时老师对我们的行为既没有肯定也没有批评,但也没有像以往那样要求念林彪语录。而这件事当时还没有公开,据说正进行内部传达。不久便有了一次集会,学校也组织学生参加,排着队,走过中山桥,走上城门坡,到平凉城最大的广场听广播,听主席台上领导讲话。这下可以喊打到了,我把胳膊举得高高的,跟着喊:“打到林彪!”“打到林彪!”
在我的印象里,每年有许多次各类集会,学生都要参加。如果是重大节日,学校会从库房里搬出锣鼓、彩旗,组织起仪仗队,排练上几天,到时打着鼓点,合着节拍,走着正步,以方阵队列往广场进发。能敲鼓打旗旗的,都是家庭成分份好,个子高,脸上干净的学生。我每次都走在队列最后,但路边有不少人停下观看,我也不由把头扬得高一点。这样的集会,参加一次,我的心里要难受一次,因为每一次学校都要求学生穿白衬衣,白球鞋,而我每一次都做不到。问家里要,家里没钱。我身上的黄颜色的衣裳,是母亲缝制的,袖子和衣襟上还打着补丁。
如果去参加公判大会,在着装方面就没有要求,但我总是紧张,想尿尿的那种紧张。广场上人山人海,大喇叭声震如雷,我听得见看不见,有时就乘老师不注意,溜到前面去看个仔细。主席台下面,停着解放牌大卡车,念上一个名字,就有一个人被从车厢里揪起来,头被摁住,反剪着双手,用麻绳五花大绑,从前面看,肩膀都看不见了,被绳子勒到后面去了;嘴上也被绳子横着勒了一道,牙齿凸现出来,眼泡鼓鼓的;基本上自己不能动弹,被提着靠在车厢沿上。这往往是死刑犯,罪行一二三宣布完了,还要给脖子后面插一个白纸糊下的长牌牌,上面的名字是用毛笔写的,打了红叉叉,字体很潦草。每次公判大会,枪毙的就一个两个,陪绑的有一串,也在车厢里窝着,到最后也亮个像,身上象征性的套一圈绳索,胸前挂一个方纸牌牌,分别写着罪名,有“流氓犯”、“盗窃犯”,也有“现行反革命”、“四类分子”……有几个我已见过多次,个个勾着头,面无表情。其中一个名气很大,是儿科大夫,她曾到美国留学,医术高明,她一生未婚,却喜欢娃娃。给娃娃看病,遇见哭闹的,还会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水果糖哄一哄。但这人被叫做“二异子”,是女的,却理个小平头,据说上厕所也到男厕所上,也站着尿尿,掏出来的东西是橡胶的。我平时在街道上经常见她,小个子,消瘦身材,走路极快,跟她打招呼的人还挺多。但只要运动一来,她就得挂上牌子示众,歪着头,一副倒霉模样。那时候,谁要是成为专政对象,一辈子就完了。即使没有被限制自由,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二异子”算个例外,游街游完了,原到小儿科给娃娃看病。给我们代语文课的一位女老师,听高年级的学生说,她解放前曾经给资本家跳过舞,以前学校开批判会,就让她说清楚,不知是不是真的。我总想从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发现上一点秘密,以致于上课分神,还是没有看出个究竟。一次我上课时偷看小人书,被她没收了,下课后到她办公室去索要,她一边训斥我,一边从抽屉里翻出一截烟头,拿火柴点着,嘬着嘴抽,烟飘起来,一些烟还弥漫进了她的头发里,那一阵,我真的感到她给资本家跳过舞。
一次公判大会,有两个被判了死刑。一个的罪行是杀人,手段残忍,把人肢解了,埋到玉米地,一个月后才被发现。一个的罪行是越狱,开头因为小偷小摸,抓了几次,就判了三年,但这人越狱跑了,抓住就重判,判了十年。又越狱,又被抓住,重判到二十年。第三次越狱就判到底了,吃枪子,没有越狱的机会了。公判结束,刑车绕城一周,后面跑着人群,人群里有个女的,是越狱犯的女儿,从头到脚,穿一身白孝服,也跟着跑,边跑边哭。不知为什么,我竟然萌生了同情,心里酸楚楚的。马上又觉得不该这样,看了看身边,害怕有人知道了我的心思。
我升上初中后,反而很少参加广场集会。倒是在半年后,全班学生被送到泾河对岸一个叫马家庄的山坳里,住了一个月窑洞,每天出工种树,提着水桶给树苗浇水,不是太累。我有时在山峁上找个平坦的土坎,一坐就是半晌午。这里是学校的农场,原来光秃秃的,是一茬茬学生把荒山变成了绿山。我平生第一次住外面,拿瓷碗到食堂买饭吃,馒头特别大,开始我一顿吃不完一个,山上山下跑动了几天,我一顿能吃完一个了。回想起来,这是一段很新奇的经历。我在第一天晚上尿床,把从家里带来的棉被给尿湿了,天亮了在外面晾晒。开始我还不好意思,担心被女生看见,当我发现和我一样尿床的有五六个,绘着地图的被子挂满了铁丝绳时,我就不在乎了。
毛ze东去世后,召开追悼会,学校组织学生到广场去,给每人发了一朵小白花,佩戴在胸前。不时有昏倒的人被抬出去,人人都垂着头,这时就抬头看一看。我也表现出忧伤的样子,还想流下眼泪,努力了几次,没有成功。之后不久,学校要撤离农场,让我们把苹果树,松树挖出来,抬到学校去。绿油油的山,被毁坏得厉害。马家庄的农民不答应,就拦挡,差点起了冲突。有一小部分树木得以移栽到校园里,但长势一直纤弱,到我毕业,苹果树也没有结下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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