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开至极
　　
　　苇,生于水泽，长于湿地的灵性植物，以毫不起眼的姿态，纤细得令人怜惜的姿态，被岁月漂白了色彩，在风中摇摇摆摆。冬日收敛，春时蓬勃，夏时热烈，秋日鲜华。江面，烟波浩荡，远目群山、绿树、渔舟。悠闲地滑过每一晨昏，管他雨疏风骤，还是花谢花开。行人稀少，牧草丰茂，似乎一切都静得出奇。
　　
　　一、 山雨欲来
　　
　　四周，静寂使人心跳加剧。河岸有石，有堤，有野草（毛狗儿）。偷得片刻休闲，蒸发于某个时刻，乡野秋色萧瑟，以石为凳，以报纸作垫。走过一段行程，终于看到距离背后的距离。终于尝到心喜背后的心酸。手指的热度，还有余温，而心，已近冰点。茫然地说着小草，水鸟，蟋蟀，不着边际的话题，离梦遥远，不再繁花似锦，但有温馨轻轻流过胸膛，在胸口扎了一下，倏地不见。
　　河心，水正滔滔，一波未平一波起。水，是一点点涨起来的，此处不下雨，可上游不知哪个城市哪个山涧的雨水淋漓，也会殃及下游的“池鱼”。水中，一蓬蓬苇，纤细而绵软，差点让人忽略，美得怯懦，美得细腻，在风中战战粟粟。水涨时，流速加快了它的摇摆，才让人不禁注意到它。细杆，细花，褪去繁华后的苍白，仿若谁那张失血的脸庞，季节收走那抹浓酽的苍翠，它低了头，也许只是为更好地生长，逆风，硬挺，除了被折断，还能作何担待？隐忍，急流来的时候，飘飘洒洒的苇花顿然滑出杆顶，尖利而干燥的唿哨声，惊飞一泽的苇絮……如谁的泪在飞？翔于水面，散在岸边。
　　苇，无声无力地承受来自无端的风与潮。
　　河畔，青草滴落晨露。岸边,名叫苇的纤瘦女子，提了竹篮，挽了裤脚，涉水。伫立。不是营造风景。秋苕在竹篮中被一双纤手搓啊搓，摇啊摇，仿佛母亲抚着婴儿，慈爱与温馨。秋苕裉去淖泥，浅红的皮亮锃锃，在水中反射光。女子嘴里轻轻哼着童谣，那是外婆唱过的歌，那是母亲哼过的调，眼睛秋水般宁静而明媚。外婆等着，圈里猪儿等着，苕藤，苕叶，苕心，没有一件浪费的。濯苕的女子，如苕般普通再普通。此地，肥土沃壤，秋苕特别壮实，一挖一大堆，洗净即食，喂着猪儿肥，卖了换衣裳；喂着人儿美，心灵又手巧。
　　苇的童年，在水边长大。十岁会识谱，十岁学绣花，十岁读红楼，十岁，苇的喜悦停留于十岁。太多的记忆被十岁充盈。为什么有天会长大，为什么会有初潮的惊慌与羞涩，为什么会有初恋的惊喜与迟疑。河水，滋养着，扎着马尾如苇般的女子什么时候盘起了头，青丝一卷，云锦收翼。生命的阵痛后，苇不再当初的苇，成熟而沉默了，不再哼童谣。生命开放至极，随冬沉入寒冷。
　　那个秋天，洪水猛袭。家园在漂荡，苇不知会沉没还是随波逐流，到达不知名的远方。潮来，一阵阵上涌，一点点漫过苇的腰，苇的颈，苇的额，它不能呼吸，它在痛苦挣扎，它要努力昂头，四周静寂，没有人会在意一根苇的命运，渔人依然悠然行舟，渡船依旧来往拥挤，农夫农妇直白而粗犷地打情骂俏声在空旷的江面飘散开，树叶拼命摇晃，沙沙的声响，似乎提醒人们它的存在。苇被淹没，一点点地消失在视线范围。悲寂。沧桑。凄凉。默默地，没有人知，没有人为它而感伤。河边，青草依旧绿，落叶依旧黄。在寂寥的停滞后，水渐退去，只见水面有草冒出个细尖尖，是苇，被压弯的头缓缓钻出水面，它还没被水带走。韧，不得不赞叹它的韧，它纤弱而亭亭高耸的杆，因虚心而富于生命力。
　　如苇的女子，走过河岸，轻轻采摘一把。带回家，今夜我是王。苇，便是我的王冠。
　　
　　二、 苇的裙裾
　　
　　苇的家乡。水域辽阔。大泉小眼四处咕咕流淌。此地，人称 “天干三年吃饱饭。”“旱年有半收”。不信，随手一指，户户炊烟下，鸡鸭成群，牛羊肥壮。这是一个不缺资源的不缺物产的地方。女子勤快，男子实在。芦苇，年年开花。年年如昨。蜂围蝶绕，追逐者无数。麻雀，白鹤，布谷鸟，相思鸟，繁闹的村庄多彩的世界。
　　河分大河与小河，小河遍生水葫芦，大河盛产苇。入秋，苇浩浩荡荡，举灰白的旗在风中呐喊。如面纱，拂过河面。刷刷惊飞鹤群，在空中起舞，在水面盘旋。苇的童年，在大河小河间穿梭，嬉戏。笑闹声中与同伴们一天天长大。一天天从稚嫩到含苞到开放及至盛放后凋零。
　　苇曾盛开，又在寒冬结霜。可是，梦中，却时常回顾那一方不染尘埃的美丽。幼时常在小河边抓鱼，灌地牛，摘桑枝，那时的幸福，便是从容地做每一件大人看来不可思义的事，甚至是拍苍蝇。自制的拍子，一张厚壳纸，一根小竹棍，用线缝上一起，或用浆糊粘上，再在纸壳上戳上几个通气孔，便是一个标准的拍子。别看不起眼，打起苍蝇挺管用。那时小河边有垃圾，一大堆，上面苍蝇遍生，“除四害”运动闹起来，全城人民齐动员，学生们拿着小瓶拿着拍子四处寻，好不容易发现这么一个绝妙地，打了很多，捡起苍蝇“尸体”装进玻璃瓶，到学校交差。很多学生都四处找苍蝇，几天功夫，城里苍蝇灭绝了，孩子的梦里还在拍苍蝇。
　　父亲，是一册厚厚的书籍，里面装着无数宝藏。小小年纪，便从父亲贴于墙上两分钱一张的画上了解历史，西楚霸王，水浒宋江，白蛇盗灵芝，昭君和番王。父亲常在忙完工作的时候，来个突然发问考试。“巴黎公社是不是跟我们这里的三宝、柳江公社一样？”“当然不是了。它是个政治组织。”看着父亲满意地点头，心里便生出一丝小小的得意之情。感受历史，在字里行间拾贝，一个字一个词，都像苇絮散落在纸上，划出漂亮的弧线，如虹，如灯，如影，如烛。思想跳动的火花，闪耀在流水般的光阴里，一点一滴存积。收获快乐。从田园间飘荡的晨雾，到麦田里跳动的蚱蜢。童话般抒写年少无忧的幸福。青春，渐渐蓬勃。在不经意间。
　　飒飒的秋风，牵起苇的裙裾，在水中优雅地跳华尔滋，孤独的舞台，舒缓的音乐。苇的眼神、思绪沿着飘荡的苇絮延伸，忆至久远……母亲，她的舞步总在凹凸不平的田埂上，在大堆小抱的衣服中，在油烟四溢的灶台边。
　　没有天女散花的闲淡，没有反弹琵琶的清丽。但，因她的舞步，她匆忙而不辞辛劳的舞步，铺就了苇快乐的成长路。踩着一双双白圈黑面的布绒鞋，全家人的布鞋，一年至少得做七八双，一年年，一月月，踩老了岁月，踩得青春咯咯欢响，苇一路走得很稳当。芦花白了，在晚霞里起伏，月光下轻温柔地洒在身旁，生命的礼赞，为母亲而歌唱。
　　
　　三、磨难中疯长
　　
　　青春来时，十八韶华不懂忧伤。是偶然，是命运的垂青，走进了与农村最接近的行道。九月，阳光格外明亮。工作的第二天，便领到了平生第一次自己挣的钱。不多，四十五元。但它是我整个工作历程的开始，它让我内心自豪，可以像外国人一样，十八岁独立，不再依赖父母，靠人供养。每日的工作是在键盘上狂敲，字根倒背如流，年轻，有用不完的精力，社会的五光十色都让人有许多遐想。
　　日日与文字打交道，对它的感情日深。苇，家乡最繁茂最坚韧最常见的苇，在水泽在湿地，它是否也一同成长。
　　记忆回溯至年少时代的暮春、盛夏、仲秋。芊芊芦苇是否在夜里蔓过谁的心头，长在谁的心头。羡慕它们在静静河滩，无拘无束摇摆的悠闲，泥淖里生长，但从不与泥同污。从苍翠的碧绿，渐渐化作苍白，依旧亭亭玉立，倩影婆娑。无论走多远，走不出苇的影子。县城流行交谊舞，随人们好奇的目光挤进舞厅，学着一二三四嘭恰恰，舞至娴熟，引来无数艳羡的目光。其实，人的舞步哪有苇的自然，苇的坚韧。根深植于泥于水，身高而不折腰，苇用生命在舞。从暮春至盛夏，从盛夏至仲秋，一个个节气过去，静静等候白露来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满目的芦花在星空下写满情意，诉说着相思与柔情，飘飞绵延至目光无法触及的地方。喜欢一个人，便会在心里开出一片苇花来。洁白，蓬松，为纯粹而执著的青春画上圆满的句号。
　　痛苦，磨难。是青春时不曾预料的。“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忧伤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地这么想。”光阴的故事，不是青春时强说愁的幼稚与单纯，爱过，失去过，然后淡了味觉。苇，生于水，多了水的柔媚，长于水，有着水的明智。“上善若水。”它不想攀高，只想宁静地守护这一片水域，这一方芦苇荡。磨难令它疯长。不高，会被淹没。长高，又会因桩子不稳，而易遭受更大伤害。水虫。在水面一跳一蹦，悠闲自在。蟋蟀，在草丛中乱跳。苇，只有拼命开花，开至繁华，开至呕血般疼痛。引来蜂蝶立于花梢，让花粉随蝶舞蜂飞带至一片片水域。传递。承袭。繁衍。
　　凝望苇花，总能牵动着心里所有的辛酸、孤寂、无奈与苦涩。洁白的苇花儿随风飘散，噙着泪，带着笑，轻声吟唱：往事如风，而风过无痕啊……！
　　“横塘一别已千里，芦苇萧萧风雨多”。秋风秋雨时，长夜伴孤灯。孤灯写繁华，明月满窗台。上天要成全一个人的梦想，总是要给他多几分的磨难与考验。
　　
　　四、拼命开花。
　　
　　开至生命完全绽放而后枯萎。来年，春会看到，它依然美丽的身形。走过，生命在铺就无数遐想的路上走过，灿烂。明媚。或苍凉。都是存在的价值。花絮飞尽，它在凄美的笑靥里开出最后一花，一个优雅转身，消失于人们视线。
　　深不可测的河心，一片神秘的芦苇荡。夏天的阳光诱惑着太多皮划艇向它靠近。水域辽阔，水流湍急，我的蚱艋舟，尽管用力划动，却只在原地打旋，怎么也划不到那边芦苇荡的边缘。人说，那里有许多传奇，特别是星光下，月明夜。是否有精灵出没，是否有美人现形。只是，没有多少人走近，月出来了，蓝色的皮划艇老是在原地打转。芦苇荡，在想像里泛着幽幽的光。纤纤芦苇，可曾忧伤？纤纤芦苇，从不索取什么养料，却把自身的一切，包括每一根纤维，都无私地奉献给人们。一株平凡的植物，孤独的穿行于思想的飞絮之中，也许它没有红花绿枝的鲜艳，但它会用醒着的灵魂歌唱。
　　西方哲人帕斯卡尔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我用苍白的文字，点燃希望，用心感悟爱恨悲欢，描绘那些不能到达而又一直向往的境界，愿意在心的沃野里种植一根根苇，让生命与思想同时生长。
　　多年后，苇是不是已经衰老？是否有人记得它心灵的舞蹈。河畔。少年。忧思。冥想。少年脸庞清秀，眉宇如剑，叛逆年纪的个性张扬。他在寻找什么？读着三国读着西游长大，一册漫画撑开了他眼中的另一个世界。灿烂地笑容，那么纯净，融进这片秋色。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一天一天在长高。苇塘边长大的少年，苇的儿子。烙刻着苇一般的优雅与气度。
　　苇在寒风中上扬，上扬。寻一片高远的天空。向上，再向上。
　　芦苇花随风飘荡，毛茸茸的花瓣四散游走，落英缤纷，飘到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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