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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光线暗下来

黄昏的光线暗下来
  龙章辉
  
  
  一
  我家的仓楼,遥对正在坠落的夕阳。
  夕阳下面,是一面色彩葳蕤的山岗,种满了各种蔬菜。由于大大小小的菜畦分属不同的人家,山岗上形成了格局不一的栅栏圈;或竹或木,斑驳而顽强地透递着主人的脾性。夕晖静静地洒下来,沐在夕晖里的被风雨蚀黑了的栅栏显出几分悲壮感。青菜、大蒜、白菜们却只顾滋滋滋地往上长,愈发地水灵起来。
  黄昏的光线渐渐暗下来。
  “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你夜的太息似的渐近的足音/我听得清不是林叶和夜风私语/麋鹿驰过苔径的碎的蹄声……”迷乱、浑浊、茫然、莫名的兴奋……这个敏感而令人心动的时刻,在我家仓楼的玻璃窗边,岚偎依在我的怀里,夕光和诗光同时降落在我们的内心,激动的晚霞荡漾在我们的脸上。我们沉浸在黄昏特有的情境和心境里,以致于我的父亲走过窗前时我们都毫无觉察。但父亲肯定觉察到了忘形的我们,他走过时留下一声重重的干咳。请原谅我的父亲,他是一位中庸而保守的农村知识分子,不主张年轻人放浪形骸。于是岚只好依依地离开我的怀抱,踏着山岗上那条泛白的小路袅袅而去。岚的背影消失在山岗那边时,白昼这本大书也合上了最后一页,天黑了下来。有时我颇为疑惑,仿佛是岚独自走进了黑夜,而我依旧在黄昏这边徘徊。
  与岚的相识相恋,源于对文学共同的喜欢。
  那年春天,我在县城参加就业前培训。那时我刚开始做文学梦,听说隔壁小班有位叫岚的女同学能写小说,很好奇,便托人约见,她爽快地答应了。当天中午,岚姗姗来到我的教室,几分钟的拘谨后,我们开始谈起了雨果、惠特曼、叶赛宁和冰心……
  通过几次接触,我对岚有了初步的了解。她比我大四岁,父亲是县里某单位的一把手。对文学的热爱,赋予了她浪漫型的性格:热情、大方、健谈。
  培训结束后,我收到岚寄来的一篇小说稿。我在仔细读了三遍后,觉得篇小说尚有许多可推敲之处,便不揣浅陋,足足写了五页意见寄给她。她很快就回信了。她对我的赏析作品的能力表示出十分的惊讶,同时为能交到我这样一位坦诚的朋友感到庆幸。她的信写得很长、很动情……
  接下来的日子,盼岚的来信成了我单调的乡村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部分。有段时间,我大约将近一个月没有收到岚的信,一股难以排遣的落寞和孤寂便整日萦绕在心头。
  一天黄昏,我正在栏边踯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对面山岗上款款走下来。竟然是她?!我日思夜想的岚?!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咚咚地跳得像打鼓! 原来,岚的姐姐在我们乡里做团委书记,岚来看望姐姐的同时,顺便来告诉我县里一批单位准备招考工人的消息。我就汤下面,约请岚在姐姐这里住下来,一起复习功课迎考。岚腼笑着答应了。临走,我心里一动,让岚等等。我拿出笔,在一本笔记本上迅速写下足以让人心跳加快的几个字,然后递给岚看。岚看后满脸通红。我让她把那一页撕下来,她就慌里慌张撕了下来,转身一路小跑着走了。我很高兴我的成功,因为她如果不是有意,就不会撕下那一页了。
  我们约定,白天各自复习功课,黄昏时岚便来我家,谈诗论文,吟风弄月。每天黄昏,西边的霞光映在岚俊俏的脸庞上,使岚显出几分沉静的古典的意味;黄昏也因岚霞光缭绕的脸庞而显出几分清新与生动。我诧异岚与黄昏竟是如此地水乳交融,让我对黄昏产生了无比的热爱。黄昏的光线暗了下来,岚的脸庞却像一轮明月,不懈地升起在我十八岁的夜空。
  “在黄昏的微光里,有那清晨的鸟儿来到了我的沉默的鸟巢里。”
  我的极富诗意的早恋感染了身边的好友华、清、玉等人。他们痴迷地听完了我的述说后,纷纷开始扫描身边的女性。“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古人描述的这种境界成了他们三人共同的梦寐和神往。不同的是,三人的境遇相去甚远,充分反应出生活的多姿多彩。华在第十八次向初中同窗梅子表白心迹又遭婉拒后,心灰意冷,卷起铺盖去了广东;玉与乡林业站的燕经人几番撮合,终于水到渠成地走进了结婚殿堂;三人中,惟有清将对爱的追求发挥到极致,他为了追求我们村的女孩娥,说服弟兄,倾尽家资在娥家附近办起一个汽酒厂,清说他要用征服世界的方式来征服女人,无奈缘分自有天定,娥在父母的干涉下远嫁他乡,清竹篮打水一场空。那段时光,他们三人常常踏着夕晖来到我家,互通境遇,或喜或悲的情绪,在黄昏的微光里闪耀。
  终于,岚的父母知道了我和岚的恋情。
  因为年龄,还因为家庭地位,我们遭到了岚的全家狂风暴雨般的反对。那段时间,岚就像风雨中飘摇的一棵小草,多么渴望我能挺出男子汉结实的胸膛,让她靠一靠,给她勇气和力量。然而,年轻、幼稚、孤傲的我没有这样做。我为岚的全家对我的偏见愤懑不已,竟然不断地变着法子贬低她、伤害她……
  我们终于分手了。
  后来,岚的父母给她找了一位当军官的丈夫,随了军,从我的生活中永远地离开了。
  恍然想起那些痴缠的乡村黄昏,岚走过我家对面的山岗,独自走进黑夜的那一幕,极像一种隐喻,浑然不觉地暗藏在我和岚不断抒写的爱恨缠绵里。结果真的是岚独自走了,而我依旧在黄昏这边徘徊。
  
  二
  “母亲,我们的牛儿在山坡上走失了
  那是在柔和的黄昏
  我被一只蝴蝶惊人的美丽所吸引
  目光随蝶翼在草叶上翩翩起落
  这时,我们的牛儿走失了
  ……”
  我曾写过一首诗叫《牛儿在山坡上走失》,记述了一个焦灼和忧虑的黄昏。
  那天,我的风微枝柔的小妹泪容斑斑地跑回家告诉父亲:我们的牛儿在雷打溪不见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小妹已经是第三次这样花容失色地跑回家了。爱美的小妹定是被满山的野花迷乱了双眼,忘记了牛儿的存在。其时,父亲正在黄昏的光线里弯腰劈柴,夕晖将他的姿影濡染成刚劲的古铜色。
  父亲直起身,茫然环顾四周苍莽的群山,一脸凝重。显然,父亲生气了,他肯定恼怒小妹,总是把牛儿看丢了。偏偏又是在暮色凝重的黄昏!在乡村,黄昏具有特别的含义。黄昏是白昼通向黑夜的过渡地带,在这个地带,一切事情都得抓紧,一切缓慢的节奏都得加快。如果把一天的时光比作一个宽阔的赛场,人们从清晨起跑,跨过上午、中午和下午的栏杆,现在已经进入最后的百米冲刺了,黑夜舒适的休闲地带就在前面不远处星光招引。借着黄昏迷离的光线,割草的赶紧多割几把;砍柴的利索地捆好柴捆,甩上肩膀小跑着下山,天一黑就摸不着路了;山道上、田畦里,牛哞长一声短一声被牧童牵着扯着往家的方向快步走去……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的牛儿丢失了。是不是因为节奏的突然变化,紧张和忙乱,短暂地失去了秩序的生活便一定要上演些喜剧与悲剧留给这个世界呢?在黄昏。
  我和小妹都不敢说话,只顾愣愣地看着父亲。
  父亲铁青着脸,去柴房里取了柴刀,拿了木棍和枞膏,一声不吭地出门去了。我和小妹赶紧跟了去。
  雷打溪是一道狭长的山冲,一条清清浅浅的溪水牵着一群深浅不一的水田迤逦而出。山冲两边,凹凸着大大小小的山梁和山沟,水润光足,野果繁衍,白天是村里孩子们的乐园。可是一到晚上,那些白天看起来可亲可爱的山岭全变得狰狞恐怖,咄咄吓人。加上传说中的野狼出没,夜间无人敢在冲里逗留。前些年搞集体,生产队组织社员在雷打溪两边的缓坡上种红薯,白天搞劳动干得热火朝天,夜里守野猪却无人敢去。那些红薯全成了野猪的美味。
  黄昏的光线越来越暗。小妹害怕地拽住我的手。柔弱的小妹让我涌起了应该回应的力量和胆量。我拽紧小妹的手,若无其事地跟在父亲身后往前走。
  父亲划亮火柴,点燃枞膏火把。光焰之上,浓黑的柴烟一绺一绺地飘向浩渺夜空。我们紧跟着父亲,一路捏挤鼻子模仿牛哞声,向两边的山岭发出呼唤――这是最为有效的方法,前两次我们就是利用这种方法找到了困倦中迷路的牛儿。焦灼和忧虑的心情取代了对黑夜的恐惧。我们呼唤得口干舌燥,却始终未传来牛儿的应答声。作为惹祸者,小妹焦急得抽泣起来。父亲心烦心躁地骂道:“再哭就把你丢在这里。”小妹的哭声戛然而止。
  我们在小妹下午看牛的地方细细搜寻,也找不到丁点蛛丝蚂迹。父亲又气又恼。要知道,这头牛是父亲花了700多元钱从濑濑水村买来的,我们家的七亩水田全靠它拖犁拽耙呢。父亲怒气冲冲地对小妹说:“要是牛儿再找不到,你也别想读书了,就在家里种田算了。”小妹哇地一声又哭了。
  我的目光不停地在黑漆漆的山岭间睃巡。夜幕中的山岭沉默不语。夜色像一个巨大的壳,将一切严严实实地包裹着,里边就有我们的牛儿。我真想用一把锤子,狠命地敲碎这夜色,然后将层叠包裹中的牛儿牵出来,让满脸泪花的小妹转瞬间绽开灿烂的笑容。
  “……
  我们的牛儿,健壮、丰满
  鼻孔扑扑地喷着粗气
  拽着开春的木犁在阳光下翻晒
  一床又一床逾冬的泥土被
  渐渐地,父亲扶犁的手开始返青
  吆喝声一飞出嗓眼
  就飘扬成四山招展的绿叶
  ……”
  就在我们山穷水尽、束手无策、又冷又饿之际,几蓬烁烁的枞膏火把从冲口袅袅娜娜地飘进来,高高低低的喊声也越来越近――是母亲和三婶她们寻来了。母亲是来喊我们回家的。母亲告诉我们,天黑时分,我们的牛儿已经从小路独自回家了!习惯了在黄昏时刻回家的牛儿跟我们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生活中充满了多少未知?黄昏里暗藏着多少玄机?回家后,我走到牛栏边,摸着牛儿温热的头颅,心头赫然一热,泪顺着腮边淌下来。
  
  三
  在长铺镇沿河路46号门前,我的父亲袖着手,坐在暖暖的阳光下,呆望着门前来来往往的车辆出神――这是我们全家离别乡村,搬进县城后的一幕景致。山风山雨里滚爬了几十年的父亲对城镇生活有着太多的无所适从,他的人生经验从此归零,生活秩序被彻底颠覆了,面临着全新的组合与架构。巨大的生活落差使他在50多岁的壮年就过早地显出了黄昏暮色。
  日影西斜,光线暗下来,父亲却浑然不觉。直到鼻子堵塞了,才感觉到时光的变化。父亲于是嘟嘟囔囔地一边抱怨身体,一边搬动凳子去追那一寸寸地离开了的阳光和越来越淡的暖意。这种情景让我觉得,父亲体内曾经旺盛的生命阳光正在一寸一寸地离开他的身体。我因此常常害怕在黄昏时刻下班回家,父亲的迟暮景象让我在黄昏时刻涌起了无边无际的落寞和惆怅。
  与父亲截然不同的是,母亲很快就完成了从乡村到城镇的角色转换。她很快就融入到世俗的市井生活中。每天黄昏,她跟街坊邻居一起,有说有笑地去农贸市场买菜,因为黄昏时的菜价要便宜许多。母亲说,菜在于炒,炒好了,一样好吃。她俨然一位老街坊似地跟那些精明的摊主讨价还价,直到人家被她说得非卖不可。除了经营一日三餐外,母亲还其乐融融地每天去幼儿园接送她的宝贝孙子,沿途跟别的家长一起说长道短。她还知道怎么样才能搞低保,我舅舅和大姨的低保都是在母亲的代劳下搞定的。城镇生活重新开发了我的母亲,使她在暮年里一度焕发出别样的青春。
  由于父亲的过早衰落,加之他对城镇生活的茫然,家里一应事务我们都是跟母亲一起商量,父亲成了名副其实的旁听者。这就意味着,过去父亲曾为一家之主的地位无形中被母亲取代了。刚愎、狭隘的父亲对此大为恼怒,却又无可奈何。常常,他拿了点滴事情就发脾气。“如今老了,赚不到钱了,你们就不在乎我了?什么事都不跟我说,别忘了我还是你们的老子!”父亲边发脾气边气蹬蹬蹬回他房里去了。我们和母亲相顾一笑。几十年了,父亲的脾气一直很坏。母亲说,在外懦弱的他在家里却像个阎王爷一样。时间一长,父亲也慢慢适应了这种家庭地位的转换。他嘴上不再说什么,心里却一直耿耿于怀。任凭母亲在家忙忙碌碌,他反正什么事都不插手,只顾每天在门前呆坐或与邻居闲聊。直到2004年12月17日黄昏,一辆飞驰而来的帕莎特将他永远地带离了这个让他越来越看不懂的世界。黄昏的光线暗下来,父亲生命的破碎是如此地让我痛心疾首,那个黄昏里血染的光线像一道道残酷的鞭子,将我苦心构建的生活秩序无情地击得粉碎。
  我从此更加害怕黄昏时分下班回家,因为日日在门前呆坐的父亲已经不在了,永远地不在了!2005年初,身心憔悴的我带领全家仓皇搬离了沿河路46号,投向新的时光领地,开始了新的奔突。
  厄运是最能验证个人生活的坚实性和完整性的。而我的生活在厄运降临后却如此地不堪一击。接下来的时光里,我的家庭危机四伏――先是妻子与母亲矛盾日深,积重难返,家庭关系难以为继;后是妻子与我同床异梦,终致分道扬镳。2006年7月10日,清晨的光线从窗外流泻进我租住的小屋,我和妻子分别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随即去民政局办了手续。从此我的家庭一分为二:前妻带着小儿去了我们新买的住房;我陪伴母亲仍然过着平淡的租住生活,别无所想,惟求健康、平安。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离婚的当天黄昏,我正在大街上闲逛,任意地在习习的晚风中铺展着比大街更为空旷的心灵。这时,手机响了。是前妻打来的。她在那边嗫嚅着道出想要复婚的意思。
  我一言不发地掐断了电话。我什么都不想说。因为黄昏的光线已经暗下来、已经暗下来了……
  
  
  2007-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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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端 Posted: 2009-09-02 07:50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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