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柴和鱼。
黄河上的鲤鱼很有名,《诗经?陈风》中已有“岂其食鱼,必河之鲤”的诗句,意思说难道吃鱼就非要吃黄河鲤鱼才行吗?可见早在三千多年以前,人们就把吃黄河鲤鱼作为一种奢华在互相攀比了,大概和现代人抽中华烟喝五粮液酒差不多。到后来,又有了鲤鱼跃龙门之说。唐朝章孝标有诗专赞黄河鲤鱼:“眼似真珠鳞似金,时时动浪出还沈。河中得上龙门去,不叹江湖岁月深。”明末清初史学家谈迁所著《枣林杂俎》称:“黄河之鲤,肥美甲天下。”
黄河鲤鱼中的极品,是天桥峡所产的石花鲤鱼。天桥峡位于保德县城上游二十里处,两岸绝壁,落差大,水流急,是黄河上的一个险要去处。峡内石窟石缝众多,生长一种石花草,是鲤鱼觅食生长的好地方。石花鲤鱼只限于天桥峡内才有,产量很少。其特点是赤眼,金鳞,十片大甲,脊梁上有一条红线。1697年2月,康熙皇帝亲征噶尔丹路经保德,地方官唐文德献上了石花鲤鱼。皇帝享用后大加赞赏,在给心腹太监17封信的第三封中这样写道: “二十八日,到保德州,黄河边上,朕乘小船打鱼,河内全是石花鱼,其味鲜美,书不能尽。 ”皇帝喜欢上了石花鲤鱼,命令以后每年进贡。从此,石花鲤鱼就“本资民用反为殃”,成了保德的一个祸害,地方上常年派十二条官船为皇帝捕捞石花鲤鱼。按例,进贡皇帝的鱼为一百四十条,但各级官员层层加码,到头来保德每年要上贡四千条。这和现在层层加码,加重农民负担倒很为相似。春夏秋三季捕到的石花鲤鱼全部养起来,到冬天,把鱼一条一条吊起,一层一层淋上水,形成冰鱼,然后起程上贡。直到辛亥革命后,保德进贡石花鲤鱼的苦难历史才告结束。
据《保德县志》主编陈秉荣先生讲,他最后一次看见石花鲤鱼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而今,莫说石花鲤鱼,就连过去满河乱游的普通鲤鱼也很难见到了。在上世纪中叶,夏季里一场洪水过后,黄河滩上的大小水坑中,有三分之一是水,三分之一是泥沙浆,还有三分之一就是被大水冲昏了头的鲤鱼。人们随便拎一只脸盆就能从水坑中取出鱼来。黄河里看见门扇大的鲤鱼也是常事。虽然保德县城紧傍着黄河,但当时这里的人们还没有吃鱼的习惯,人们也不钓鱼捕鱼。只有在捞河柴或者捡河柴时碰到鱼,才把鱼和河柴扔到一处。而今,小县城的人也优雅起来,每天清晨和傍晚,黄河边上总有一长溜的人在垂钓。清风习习,河水悠悠,清晨朝霞灿烂,傍晚夕阳注下满河金辉,情调倒是满浪漫的,只可惜是无鱼。费好大功夫钓上来的,都是只有拇指大小,这里人称“沙锥子”的小鱼。一月两月,偶尔有高手钓到一条半斤以上的鱼,就要成为一种美谈。现在黄河里大一点的鱼是鲶鱼,这一带俗称绵鱼,但也为数极少。如果有辛苦,划一只小船,拖上网,在黄河上来来回回转悠三两天,运气好的话,可以捕到一两条这样的鱼。每斤可卖到100元左右。
家乡黄河里的鱼大量减少始于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不是被人们打捞而尽,而是被各种污染所绝。
怀念已经失去的,是人的普遍特点。常有老年人伫立河岸上,望着变清了的黄河慨叹说,有鱼的时候,不知道吃鱼,现在知道吃鱼了,鱼却没有了。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前,家乡这一段黄河上的鱼很不被人重视,沿河人们对鱼的热情,远没有对河柴的热情高。夏天,上游各处深山老林里来的洪水,会把大量的枯枝活树等带入黄河。每逢黄河涨水,上一场洪水退下时留在河滩上的腐枝败叶,被人们称为“河沫”的东西就被重新漂起,排在水头上推下来。河边的人不用看水势,只要看见河沫多起来,就知道又涨水了。
黄河涨水的时候,水头上是一层厚厚的河沫,像是很有气势的先头部队。但熟悉黄河的人都知道,那里面有用的东西其实并不多,只是报告人们又涨水了。随着水势不断涨高,河面达到好几百米宽,河中心大浪排空,一排排浪头就像是一座座黄土山头,堆起,坍塌,再堆起,再坍塌,相互撞击,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响声。河面上笼罩着黄水相激形成的黄色水雾,河岸上弥散着浓重的泥土腥味,这时候,河柴就下来了。连片的河柴在浪峰顶上飞一般地掠过,如同一队队在炮火硝烟中冲锋的部队。间忽,会有一两棵大树呼啸着从河中心冲下去,仿佛是统领众多河柴的将军。
在大批河柴呼啸着飞向下游的同时,也有一部分疲惫了的,渐渐掉了队,漂到了靠岸的洄水湾里。
这一带的黄河从峡谷中通过,两岸的干石山上少有树木,无柴可打,加之又没有煤矿,所以河柴就成了最好的燃料。每年夏季,沿黄河的村子里,家家都要和河柴打交道。家有男壮劳力的,就在涨水时捞;没有壮劳力的,就在水退后到河滩上去捡。
捞河柴的场面惊心动魄,蔚为壮观。前面河中心洪水奔流,浊浪连山排空,涛声如雷;脚下洄水湾里,河柴密密麻麻,随水转着圈子。捞河柴的汉子只穿一条裤衩,有的甚至全身赤条条,手拿铁叉或铁耙,或下到齐腰深的水中,或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把一堆堆的河柴摔上岸或者推上岸;岸上,女人和孩子忙着做接应,把河柴转移到高处,防止再次涨水而前功尽弃。有时河柴中会夹杂着一两条被水冲昏了头的鱼,人们也不会对它多加关照,只是像扔河柴一样把它扔上岸。谁也不会因为拣鱼而耽误了捞河柴。因为鱼只能是一时的口福,而河柴是一年的烧燃呢!夏天过去,各家院里院外就码起了高高的河柴垛,一直能烧到第二年再捞河柴的时候。
河柴中,有的能在黑夜里发出幽幽的蓝光,我们称之为“夜明柴”。据说那是深山老林中存留多年的腐质树枝。每每使得小孩子们在夜晚拿在手中左看右看,奇怪得不知该怎样才好。
河柴中还能夹杂一些其他的东西,如木瓜酸枣以及瓜菜等等,最多的是如同珊瑚珠一般的木兰兰果,果实坚厚,虽在惊涛骇浪中滚过,但大都能完好无损。从河柴中拣出,搽一下,深红光亮,放入口中,酸中带甜,是一道美味。
洄水湾里,有时能转回一棵树,于是众人合力把它拖上岸;有时是一口猪,一只羊,或者是一头狼,反正不管是家禽家畜还是山狍野鹿,只要捞起来,看到的人都有份,人们称之为“河利”。不愿看见的东西有时也会出现,有时会随水转回来一具死尸,赤条条的。尽管有些不愿看见,但看见了,就不能不管。虽然不是救命,不能胜造七级浮屠,但让死者免受水冲浪打之苦,也是积德之事。捞河柴的人也不惊怪,像拖一节树桩一样,把他拖上岸,盖一些河柴河末,等待上游的尸主家一路哭哭啼啼下来认领。认领时,大都会有一点酬谢。如果长时间无人来认领,凡打捞时在场的人就得象分河利那样,一道再来埋死人,这大概该叫做“河害”了。那时黄河上的死者,多数为船工或是山上沟里种地放羊的受苦人。如今这种情况基本没有了,偶尔有河水冲下人来,绝大多数是投河自杀的。
黄河里的河柴,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一年一年减少,而今是彻底没有了。不要说河柴,就是连些河沫也难得一见。没有了河柴和鱼的黄河好单调,少了色彩,少了浪漫。
黄河依旧在流,飞逝的浪花淘洗着风物,淘洗着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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