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新年梦想
黄孝阳
说什么呢?2007年,这个即将光临我的词语跟一个洞一样,闪着幽深的光。我要掉进去,而且肯定要掉进去。我仿佛是一个站在悬崖上的人,看着一头从时间洪流中的野猪对着自己挑出雪白的獠牙。这个比喻真不妥当。我不能把时间比作猪。事实上,我在这短短的两句话里就犯了一个错误,我先讲2007年是一个洞,又讲2007年是一头猪。我并未对它为什么是洞,为什么是猪做出阐释。这两个比喻生硬地叠在一起,是犯了文学青年通常爱炫耀自己遣词造句的毛病。做为一个以写字为生的人来说,这种错误不可以容忍。但我还是忍不住这样干了。我没法子让自己不这样干,就像狗没法控制自己不去咬骨头。洞的隐喻是什么?在此刻,它是梦幻之所,是那样丰腴柔美,可以为人提供无穷尽的想像,比如相爱偷情的男女、遗世独立的隐者、圣徒先哲的骨殖、森严的金属炮管……当然,也包括纯粹的肉体欢乐,就像《O娘的故事》里面的“O”,那个藏在女体之门的地狱之门。卡夫卡躲在洞内书写人类。我能在洞中干什么?
伟大的2007年啊,你有365根骨头。这些骨头还没有戳出你的皮肤,但我已看见每根骨头的形状以及上面镌有的铭文。它们都是不属于我的,而且都要击打在我脸上。我必须承认,我是一个被你打败的人,虽然我还未登上与你相搏的拳击台。所以,我甚至懒得去披那件写着人类所定义的“光荣”的拳击袍。或许因为是这样,我会拥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去祝福那些心有不甘的人们。
我是一个绝望的人,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傻子。戏子在台上哀伤地唱,戴着一张张面具,十指纤纤,水袖漫卷。他们的眼睛是一个洞,他们的嘴是一个洞,他们的灵魂是一个洞。是黑洞。比黑还要黑的洞。我观察他们,观察他们的舞台,观察他们所处身的这个剧场,观察那不断缩进的直角墙体与观众席下面巨大空腔所造成的深渊。过去的,现在的,那些从暗绿水面上漫漫而来的,在他们脸上闪闪发光,明暗互相映耀,强弱相互应和。他们举手,他们投足,他们轻轻一叹。
藏在他们体内那个核,那个非常细小的奇点多么微妙有趣,连光线也不能逃离,更毋论那一颗颗鲜红的心脏――所有的存在,于它的重力半径内迅速塌陷,不停地陷。所有的故事,各种各样的故事啊。神话的、民族的、童话的、寓言的、写实的……在它里面,将按哪种方式堆积排列?我们已知的种种社会结构肯定是不适合。我看不见那里,它在我的理解之外,是目前的我惟一看不见处。但我清楚,所有的人们都清楚:它将在下一个轮回中,吐出一个宇宙。
万物有始有终,互为始终。新年来了,欢呼的人们扭臀送胯,性交或者做爱,为那个巨大的存在繁衍食物――是的,食物,上帝播种我们,犹如农夫播种稻麦。到了时间,便举起死神的镰刀来收割。我真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说死。我要打自己的嘴巴。可那条大尾巴狼此刻就在我身后,在我的影子里面无表情。不管我走到哪,它都不紧不慢地跟着。当现在的我坐下来在键盘上敲打文字的时候,它也在一边蹲下摆弄着我的鼠标与铅笔。它比影子还要难以摆脱,事实上是不可摆脱。毕竟,在极暗没有一丝光亮处,活着的人可以暂时离开影子的追逐。但这只大尾巴狼,却总是在,“总是存在”,它违背了万物有始有终的道理,如同宇宙本身。又或者说,宇宙也有终结,只是人类无法目睹到那一个壮丽时刻。但它在宇宙终结后的那瞬间仍然还在。它将解释宇宙存在的意义,以及宇宙消失后的空间。也许,它并不承担解释这种义务,它仍然只是“存在”。
我不理解这种存在。是的,死的存在。就像我不理解生的存在。我不是害怕它们。我看见过它们所展示的奇迹,也清楚这种奇迹是怎么诞生的,甚至还明了这种奇迹部分的意义。但我不清楚那个奇点,它们体内的那个奇点,那个细密结实没有一点儿光亮的点。
说这些话真是没意思。但惟有此,我才能进入彻底的绝望中,进入那连寒冰、利刃、死灰都不存在的虚无中,祝福那些值得祝福的人类。是的。人类。我是其中的一个。我至死不能摆脱的身份。上帝赐于我的标签。我不能把这标签剥去,不能啊。我无能为力。我要承认现实,接受种种羞辱,唾面自干。我要做娄师德。我做不了武则天。我是男的。她是女的。她有乳房,我没有。这真是妙不可言的逻辑,一个假逻辑。事实上,浸泡着我们的肉我们的骨我们的灵魂的,都是这些东西,都是这些伪劣的福尔马林液体。
谎言说了一年又一年。2007年自然不会例外。我有什么希望?我该有什么希望?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在新的一年该有什么样的打算?除了完成自己要做的事外,我想大抵就是祝福别人,然后心平气和。这是六十年才轮上一次的金猪年,不是我在梦中见到的那头野猪年。
我要祝福你。读到这些文字的人。谢谢你们投来的目光,那会让我在冥冥中感受到一点暖意。那将让我确信自己的存在。就像是在梦中看到一张张依稀的脸。我不是圣徒,我更愿意先把祝福给我有关系的人。事实上,圣徒也是这样干的。要不,咋会有“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呢?呵呵。一根根看不见的丝线把你我相连。或许是生活的纤维造成的幻觉,但我愿意这样认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那从词语之河的源头飘来的许多影子,仿若前生来世。
我要祝福你。我的朋友。存在之物,向来混沌。所谓天道无常,人尽可夫,自是冷漠,却无悲悯在内,一点也不怜惜我们腔子里泼出去的血。在这黯淡的世间,我们惟有互相鼓励,用彼此的体温取暖。血在这片土地上流过,就够了。至于别人拿它当鸡血狗血猪血狗血,那是别人的事,是时代的事。历史,取决于阐释。胡适先生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他的谈吐真文明,他不说历史是让人操的婊子。时代没有想像中那样重要。虽然我们的书写来自于它,虽然我们在它的体内,时时刻刻都被它散发着恶臭的内脏所包围。作为一个叙述者,我们得让自己的目光穿透它,看见在这头肚子拖到地上的饕餮之兽之外的那个世界。那里或许有青草与阳光,或许有一只色泽艳丽的斑鸟与一只在河边饮水的漂亮的梅花鹿。
我要祝福你。那些穷苦的人。有些人一出生就什么都有。有些人奔波一世只能勉强糊嘴。这个世界一点也不公平。穷,对人的损害,不仅是物质上的,还是思想上的。我已经越来越明白平等与不平等的实质。我不想就这个问题多说什么。我对你们的建议是去信一点宗教。信佛,或是信基督。还有,记得把有限的钱投资在孩子们的身上,让他们学习。“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那些起大楼的人未必内心安宁。真的,物质这种东西所能带来的欢愉极其有限。每个人都是一个杯子,对物质的需要有一个极限。过了这个限度,多半要疯狂,不再是人,是兽。请相信我的诚意。这是老生常谈,但我愿意重复它。我不想用一些漂亮的句子来表达它。信佛,或是信基督,虔诚的。
我要祝福你。一切流着汗赚钱的人,包括那些通过出售身体的人。世间事大抵是昨日暖阳,今日冰霜。眼泪在你们体内。那些透明的眼泪,是一个个伤口。把伤口藏起来。这是一个人人都可以被替代的年代。别让陌生人看见。常回家看看,看看老去的父母以及孩子。若实在抽不出时间,隔三差五打几个电话也是好的。形式上的嘘寒问暖也很重要。我祝福你们在脱下工作制服后,活得自然本真,又尽情尽兴,能有三五好友喝喝酒吹吹牛,能有恋人暖暖脚拉拉手,能有一个孩子骑在背上喊着“驾”,能在寒冷的冬天有一碗热乎乎的阳春面下肚。日常生活中有太多的峡谷,在峡谷里要想着自己的亲人。日子是“过”的,没有过不去的。抬抬腿,一步步走。我们都一样。
好了,那些在贪婪大陆上互相吞食的官吏、资本家、金融大鳄、房产商什么的,就不祝福了。他们也不需要我这个洞中人的祝福。嘿嘿,就提醒他们,“满城尽带黄金甲”前面可是有一句“我花开后百花杀”。卑微的人啊,让我们眼角带着笑,举起一双干净的手,赶着一头猪宝宝,互相说一声新年快乐,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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