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起刀落,尘埃已定,缘,终是续不起……
若有来生,若再相逢,刈,不要忘了我……
是夜,星辰暗淡无光,相对而坐,竟也是瞧不清对方的表情,更是望不进眼底的深邃。
边关连年告急,朝廷征兵的次数逐日递增,家中的男丁终于只剩下早已跛了腿的老父亲,锦哥哥以及尚未满七岁的我――霜。
当征兵的官爷再次扣响家中的门时,老父亲最后叮嘱锦哥哥什么,抱了我,便一把把我们推进了内堂的地下室,然后坚定的迈向大门,不再回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父亲,他充满慈爱担忧的眼神成了日后我记忆中唯一的鲜明。
官兵走后,锦哥哥便用家中母亲留下的布做了女子穿的衣服。
锦哥哥是非常漂亮的男子,琥珀色的眸子,紫色长发,白皙高窕,尤其是锦哥哥有着温柔的性格,穿上白色的素服,仍是丝毫不减其美艳,一个回眸便已是倾倒众生。
为了逃脱朝廷的征兵,我从小便被当成女子抚养,我知道锦哥哥对老父亲的承诺。
“将霜抚养成人。”
我的童年就是在我家的大院子里以及院子后的森林里,锦哥哥忙的时候,我便会一个人上那儿玩,有时候会躺在一大片的油菜花中,有时候会爬上高高的树,然后发呆,接着睡觉,要是到了太阳下山我仍没到家,锦哥哥便会寻着这两个地方找我。
我喜欢锦哥哥带着焦急的眼神,在乎我的表情,我喜欢锦哥哥见到我后温柔的微笑,即使战乱不断,如果能一直这样生活,我便已知足。
九岁那会儿,我长得特别快,所以锦哥哥常常会在晚上空闲的时候陪我坐在廊边,趁着月光缝补衣物。
锦哥哥年长我七个年头,白色的素服,腰间总会配上一支碧绿的萧,萧上还有红色的流苏。常常家中会有些个陌生男子出入,虽然锦哥哥不让我参与他们的谈话,但我仍是明白他们的身份。要想在这兵荒马乱,赋税累累的乱世中生存,杀手无疑是个选择,锦哥哥是杀人的,而那些就是雇佣锦哥哥的人。
锦哥哥腰间的碧萧,只有我才知道,那是杀人的工具,隐藏下的剑。
当我满十岁,锦哥哥便开始教授我各种各样的杀人技巧,这是个有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时代,我知道锦哥哥的意图,他希望在哪一天,当我失去他时,可以继续在这乱世中生存,而我学习这些技巧的原因在于可以保护锦哥哥,我知道,若是没有那个男人,我也不会独活。
十二岁的时候,我们住的村子被一群不知道哪儿来土匪占领,虽然村里人对于这样一群的外来侵入者没有太多的不满,甚至是有着感激,因为土匪们会将抢来的东西与大家一同分享,也因为如此,后来,村里有好多人都自愿加入了他们。
这些本该是与我和锦哥哥毫不相干的事,但是自从土匪头子见了锦哥哥之后,便硬是要锦哥哥做他的夫人,并且不顾锦哥哥的反对,多次的打扰,终于,我再也不能忍耐了,一气之下,发了疯似的杀了那个连长相都没看清的男人。
后来,锦哥哥连夜带我逃了出来,逃出了我们生活了十几年的家。
那是锦哥哥第一次见我杀人,那也是我杀的第一个人,那晚锦哥哥心疼的抱住我,第一次我看到那个总是微笑,性格温柔的男人伤心的流下了眼泪。于是我生硬的的开口答应他,以后在没有得到他的允许,不会再随便杀人……
从那时候起,锦哥哥便说我是长大了,从那时候起,我便不再唤他哥哥。
锦,我这么唤他。
未来的半年,我和锦流离在这个地方和那个地方,居无定所。
半年后的某一天,我和锦在休憩的小溪边结识了一个叫刈的男子。几乎高出锦哥哥一个头,飘散的银色长发,遮住了他的右眼,阳光的反射,流水的影子,我看不清他的脸。
锦带着我跟刈回了家,刈的家。
当晚,锦便告知刈,我们其实都是男子,并且都是双手沾满鲜血的罪人。我清楚的记得锦诉说这一切的凄凉和自嘲。第一次,我明白了原来锦是多么厌恶这样的一种工作。
奇怪的是,刈听后并没有多大的震撼,连最起码的吃惊都没有,他将眼前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看着锦,眼底竟也有着无奈和怜惜。
怜惜?我被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深深触动,注定的了,我要一辈子恨这个男人。
刈的家住在很高很高的深山里,仿佛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不用为了赋税而烦恼,不用为了下一顿的餐食烦恼,更不用为了如何杀人而烦恼。四面围竹,石砌的房子,虽然小,但也觉得舒适。饶到屋子后方,笔直走大约五分钟的路,便能看到一大片菜园,吃什么种什么,偶尔,刈会拉着锦一同去河边钓鱼,当然了我也会跟着去。
悠闲自得的田园生活,满足的笑容在锦的脸上灿烂的绽放。有生以来,第一次,我看到锦这么开心,这么满足。
刈年长锦一个年头,刈从来都不透露自己的过去,当然了以锦的性格,我知道,他是不会追问的。尽管我有着诸多微词,可以说我和锦对于这个生活了大半年,或许以后还要继续生活下去的人,一无所知。
后来,我常常会看到刈和锦深夜在竹帘后,闲敲棋子,每到这时,我听到最多的就是锦时不时的轻笑出声,我喜欢看到锦快乐的样子,为了弥补过去的那段不堪,我讨厌刈和锦在一起,但是却没有阻止,我想会发生后来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注定的了,我要背负这错,一辈子……
刈会趁着我去菜园的时候带锦下山,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每次回来,看到锦幸福的笑,我也就不会多问什么。饭后,锦会随刈在月下吹萧赏月。
他们之间似乎是有一种默契,点头微笑间便能明了对方的意图,那是一种我无法介入的另一个世界,只容得下锦和刈的世界。
每次,当我问锦下山都做了点什么,锦都会抚着我的头,笑笑着不语。那种笑,暧昧得让人沉醉,酒到浓时,便也就是飘散着这样的香气。锦说,等我长大了便能明白其个中感受。
刈,是个相对于锦,线条刚硬冷峻的男子,比起锦的萧,刈随身也会配上一把大刀,毫无任何美感,只是力与量的象征。刈不知道锦碧萧的秘密,是我唯一欣慰的地方。我是自私的,这是我和锦之间唯一的秘密,我不会轻易让别人知道。
即使是生活在如此交通不便的山里,我仍是清楚的知道,刈的工作必定也和我们差不多,那样的装束,任谁都能明白。刈的房间里设有一个供台,上面的灵牌没有刻上任何字,刈每回都是要等到我和锦就寝了以后才拜忌,这也是我在无意间发现的,虽然觉得蹊跷,但也没多在意,心想着,任谁都会有心底想藏起来的东西,不被打扰。
不知不觉间,我和锦已经在这里快住满一年了,田里的菜吃了又种,已不知轮换了多少回,当白色的雪覆盖整间屋子,腊梅浮香,锦和刈几乎已是形影不离了。
那天天很冷,尽管快到春季了,仍是固执得飘着雪,锦依旧是一身素服。夜晚,没有风却也寒气逼人,刈似乎是有话要对锦说,所以即使到了早该就寝的时间,即使当时气温低得让原本白皙的锦更加苍白,刈仍是没有回去的打算。
“锦,你和霜以前是杀手对吧。”
“恩,不过要说杀人,也只有我一个人而已,与霜没有任何关系,他仍只是个孩子,不懂这些。”
“那你还记不记得一个名叫林的男人?”
“林?我只记得将要被杀的人,至于死人,我没兴趣。”
“死人?没兴趣?难道对于你们,他们就不是生命?你们到底把人命都看作什么?”
锦看了一眼刈,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着模糊不清的月亮,
“我只是个被人雇佣的杀人工具而已,这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没有温度,看不清表情,锦说话丝毫不带语调,只是淡淡的说。
“那你不去杀那些个贪官污吏,不去杀那些个昏君,你……”刈似乎是很激动,甩过头,不再注视锦。
“在这样的一个乱世,什么才是正?什么才是邪?什么才是对?什么才是错?我只是想生存,只是想把霜安静的抚养长大,过平凡人的日子,那么,你告诉我,我又错在什么地方?”回眸侧头,锦眼神涣散,只是语调一样的冰冷。
“那么那些被你杀的人,他们又做错了什么?你知道你杀的人对于他们的家人是多么的重要?”刈一把拉过锦,死死的握住锦的左手。
彼此沉默,推开刈的手,锦开始吹萧,音色凝重,凄凉的回荡在竹林间,锦不说话,我躲在竹林里,除了萧的浅吟低唱,我却分明听到了锦心碎的凄厉。
“现在你还有心思吹萧?你到底是怎样的人?我不相信,难道你真的麻木到如此境地?”刈开始质问。
“我的亲弟弟,家乡连年旱灾,在被逼无奈下去做了土匪,我知道这是他的错,他的不该,但是,即使是做了土匪,我弟弟林他并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劫富济贫,只是想带着大家过上能吃饱穿暖的日子,这样单纯的林,为什么会遭被杀的下场?甚至没有留下全尸,面目全非,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刈拔出手中的刀,颤抖的双手,想挥向锦,但面对一脸平静的锦,终究是下不了手,刀落,刈半跪着,痛苦的发出嘶吼。
“刈,”锦环上刈,抚上刈刚毅的脸“我以为你懂,我以为你是了解我的,可惜……我明知自己是罪人,明知自己不该有人怜惜,却仍是一意孤行,刈,我想我们从一开始就已经错了,错在不该相逢,错在不该相知,更是错在我不该有携手白头的妄想……那么,所有的错,所有的不该就都让我来结束吧……”
说罢,锦便拔出随身的剑朝胸口刺去。
“不――”这一切来得太快,让我不知所措,我冲向锦。
红色的液体涌出,毫无止境,顺着锦紫色的发滴落在他白色的素服上,开出朵朵红色的花,凄美的绽放。我用手托住锦的头。
“锦!”刈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想抱起锦。
多年的杀手训练,我明白这一刺便已是要害,“滚开!”我抱住锦,一把推开刈。
“霜,哥哥对不起你,更是辜负了父亲临走的嘱托,哥哥没脸下去见他们。霜,答应哥哥,不要杀任何人,在没有遇到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之前,总有一天,你会遇到这样的一个人,为他或者是她付出一切,那时候你才是真正的长大,也就明白哥哥以前说的那些话了。”鲜血顺着锦的嘴角缓缓留下……
“不要――锦哥哥――你走了,要我怎么活?”眼泪不自知的划落,我紧紧的抱住锦。
“刈,”锦冰冷的手握住刈,“我用我的命偿还你弟弟的命,那么,请念在我们过往的情分,我就将我弟弟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代我好好照顾他……我求你……”
“锦……我会的,锦,没关系的,我去找大夫,虽然会很疼,但是一会儿便会好的,锦,携手白头并不是妄想,在我知道杀我弟弟的人是你之后,我就已经不恨你了,认定了,你便是与我比翼双飞之人,锦……”声声呼唤,刈握着锦的手,始终不曾分开。
那一夜,这世界我最爱的那个人去了,我的天空注定不会再有任何星光。
我答应锦没有他的允许不会再杀人,现在,这个承诺便是永远,这一生,我不会再杀人,为了锦,即使是那个我这辈子最恨的男人。
之后,刈遵守了与锦的承诺,带着我,离开了那片竹林,离开了锦。
之后,刈自废右眼,我知道,那是他为了能将锦的容颜永远记在心底。
之后,我便随身带着锦留下的碧萧,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锦一直伴随在我身旁。
传说,人们常常会见到银发的独眼男子踏着雪,在竹林中徘徊,年年如此。
传说,银发独眼男子身边会跟随着腰间始终插着碧萧身穿紫衣的冷艳女子。
传说,每到雪夜就会见到银发男子月下独自饮酒,而紫衣女子便会吹萧附和。
传说,那是为了纪念那个在雪夜凄然坠落,始终牵绊着这两个人的一个叫做锦的男人。
传说……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