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几缕阳光和Kevin Kern
一
周六的黄昏,忙完手头的最后一点加班工作,抬起昏涨的头,按按因长时间伏案摸电脑而酸痛的颈椎,疲惫的眼睛便看到了一幅电影蒙太奇的画面――几缕久违的阳光以光柱的形式从半透明片式窗帘的缝隙中挤了进来,定格在侧面的墙上,象极了当年学校实验室看到的光栅;斑斓的光彩随着轻轻摆动的窗帘在跳跃,与办公室周末的幽静和因开空调而门窗紧闭的昏暗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对比,将这幽静和昏暗的氛围映衬得更深,更浓,更蒙太奇。
揉了揉眼睛,确定这不是幻觉后,自以为幽默地想:如果再多一个老式吊扇,一个古典针式唱片机,那就是一幅经典黑白老电影片段了。
摇摇头自嘲地苦笑,点了支烟,出神地望着墙上那迷茫的光栅。
一股因长期繁忙、紧张和劳累的突然消失而不知所措的失落感,便随着吐出的第一口浓浓的香烟油然而生了,就如那肆虐了多日的西江洪水陡然退去,带给人们的不是立即的欢呼喜悦,而是一股同样的不知所措,失落,惆怅,茫然。
“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心中不禁念起了范文正的名句,随即又摇头笑了笑。笑自己的断章取义,笑自己不自量力的妄自攀比,却也笑这妄自攀比中的一点真实――何时而乐耶?忙的时候无暇于乐,忙完的时候无从寻乐,当能寻得其乐的时候,或许又到了无暇于乐之时了。
轮回?无间道?想到这,我发觉自己甚至不能象刚才那样强颜自嘲自笑,心中的失落又更增添了些苦涩。
就在这时,旁边的同事有意无意地小声放起了音乐,一段淡然、清雅的钢琴曲飘然而出。
奇怪的是,我明明知道它是从一桌之隔的同事的低音炮中传出,却同样真实地感到它似乎来自远处,不可琢磨的远处,似乎就从那几缕阳光射进处缓缓而来。它不是天籁之音,没那么摄人心魄。它不是高山流水,没那么遥不可及。它不是高堂圣曲,没那么盛气凌人。它如一道真实而清澈的小溪,从柳暗花明的远处缓缓地流至我的身边,缓缓地漫溢我周围的空间,漫溢我的听觉。
它是久违了的Kevin Kern(凯文.科恩)的第一张专辑、《In The Enchanted Garden》(《绿色花园》)的第一首曲――《Through The Arbor》(《 林荫小道》)。
这位双目近乎失明的钢琴天才便随着窗外射进的几缕阳光从我几乎淡忘的记忆中走进来了,用他那久违的悠然田园风格钢琴声很快漫溢了我刚才还被失落、苦涩占据的心灵空间,取而代之的是久违了的几个电影蒙太奇般的记忆片段,几个关于累,和释累的片段。
第一个片段,是当年Kevin Kern刚出名时,我买到这张专辑的盗版磁带上看到的介绍词:“Kevin Kern的这第一张专辑于去年(1996年)的Billboard音乐排行榜Top10上蝉连头名26周,开启了新世纪钢琴前所未有的「田园派」风格,在浓浓的青草香气中,你彷佛能呼吸到充满透明感的空气,感受倒默默蕴含的自然生命力……” 还是大三、沉迷于摇滚乐的我,戴着SONY WALK MAN随身听,半梦半醒中把那张盗版专辑当催眠曲听了一夜,第二天便把它丢进床底的杂物箱去了……少年轻狂的我,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不知道什么是累,更不知道什么是释累。
第二个片段仍然是校园,仍然是夏天的黄昏。
夕阳的余晖抹黄了每个人的脸―― 行色匆匆赶着上晚自习占位子的人们,和足球场上挥汗如雨气喘吁吁的我。这时,校园广播响了,照例先是几首片头曲,放得最多的就是《YESTERDAY ONCE MOER》和这首《Through The Arbor》。广阔的校园带着渐渐入夜的倦意,同化了音乐歌曲,洗去了音乐各自不同的旋律风格,涤荡了歌曲各自有异的歌词内容,留在人们耳中、心中的感觉只有一个相同的空旷的共鸣――空山鸟语,沁人心扉。于是,行色匆匆的人们放慢了奔向教室的脚步,变得那么的若有所思。于是,挥汗如雨的我停下了踢球的身影,靠坐在场边参天白杨下,呆望着昏黄的夕阳,直至那昏黄变做血赤,暗红,灰白,淹没于夜色。这时的我,才第一次感到什么是累,和释累。
第三个片断是去年寒冬中北京一五星级宾馆的大厅。
仍然是黄昏,只是没有夕阳,也没有想象中的鹅毛大雪,可我透着玻璃窗,依然能看到萧瑟的风和刺骨的寒,尽管暖意盎然的大厅中我只是单薄的西装革履。忙了一天的会议,下大厅餐厅就餐,却了无食欲,于是慵懒地坐在在大厅的咖啡座上,没点咖啡,要了罐蓝带,一个人慢慢喝着。
点了支烟,才注意到大厅的背景音乐是《Through The Arbor》。音乐没有校园里的那般的空旷、那么的引人注意,它很名副其实地扮演了它本身的角色,恰如其分地诠释了它的头衔――背景音乐。它缓缓地在大厅辉煌的四壁中回荡,慢慢地从金雕银塑的喷泉的水雾中穿过,轻轻地抚摸着古香古色价格不菲的瓷器盆景,静静地萦绕着道貌岸然的人们――正襟危坐小声细语的茶客、派头十足一掷千金的宿客、点头哈腰笑脸相迎的工作人员,随着自动门的开启不时迎送着停走的高级轿车。它默默地、从容地、甚至不被人们所注意地衬托着这些雍容华贵的事物,而同时,也被它们所反衬,多了那么点淡然,甚至有点出世的味道。那个黄昏,我在音乐中坐了很久。那一刻,累和释累的感觉变得从未有过的强烈。
第四个片段则是今年的清明。
已不是黄昏,春雨初歇的夜色浸润了乡间村落,浸润了万家灯火。送走了和我一起回来祭祖的几位叔伯兄弟――他们强烈要求开车到县城旅馆寄宿,我搀着年老的大伯回到老屋,坐在门前的石凳上,继续和家里的几个兄弟喝酒聊天,时而抱起撒娇的侄儿侄女,听耄耋长辈讲着含糊不清年代久远的故事。老屋迁址新筑不久,建于田边,夜幕中纵目远眺,风清云淡,月星隐现,田野空旷,远山巍峨,依稀可辨。彼时自然没有《Through The Arbor》在伴奏,然而一组真实的夏夜田园交响乐却清晰地奏响在了我的耳边。凉凉山风,略带苍松翠柏萧萧之音,徐徐袭来;潺潺河水,轻含浣沙漱石沥沥之声,缓缓流去。茫茫田野,听取蛙声一片,经久不息,此起彼伏,宛若垄中竞歌;田间灯火偶见,稚声欢呼,却是儿童囊萤捕鱼钓蛙。身后村落渐渐沉寂,随夜入眠,关篱闭扉之声依稀可闻,唯有那村犬乡猫,嬉戏之声不已……那一夜,我枕着蛙声入睡,直至日上三竿。那一刻,我已经忘了什么是累和释累。
……
二
《Through The Arbor》在反复播放着,我以为是同事只下载了这一首,于是站起来向隔桌探头看去,他已仰头靠椅酣然小寐。
《In The Enchanted Garden》(《绿色花园》)这张专辑还有其它曲子,《Sundial Dreams》(《 暖阳》),《The Enchanted Garden》(《 绿色花园 》),《Butterfly》(《 蝴蝶》),《Another Realm》(《 仙境》),《 Water Lilies》(《 睡莲 》)……宛如游记一般,用音乐的语言随意随行地叙述着田园的景色,就如柳宗元的《永州八记》。
想到《永州八记》,于是想到了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想到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Kevin Kern(凯文.科恩)的曲意仅仅在于田园之间吗?《Through The Arbor》诠释的仅仅是幽景和“释累”吗?
在同事如婴儿般甜睡的脸上,我似乎看到了肯定的答案。可在我内心深处,在《Through The Arbor》那清幽淡然的主旋律中暗藏的跌宕起伏的乐章中,我看到了幽景、“释累”背后,那个我心中渴求已久的另一个答案――还有一丝感动,一缕希冀,一分勇气。尽管这个答案仍然象乐曲那么的淡然,清幽。就如那几缕阳光,带来的不仅仅是色彩斑斓的光栅,还有我在连日暴雨中渴望已久的那一丝晴意。
Kevin Kern(凯文.科恩)用他的音乐为我诠释了这个答案――柳暗花明中缓缓而来的溪水,带来的并不仅仅是洗去疲惫的清凉,还有那清凉之后的为之一爽,那为之一爽后难以察觉却真实存在的一丝希冀和勇气――重新上路的希冀和勇气。
这种希冀和勇气,不像《命运进行曲》那样来得猛烈,不像《水边的阿狄丽娜》那样来得浪漫,不像摇滚乐《IT’S MY LIFE》来得刺激,更不像《国际歌》那样来得高昂激荡,它来自于平凡而真实的田园乐章,同样回归于平凡而真实的人们。
这不是个风云际会的年代,战争的苦难和动荡的流离早已淡出人们的记忆,
穷困潦倒、疫情四起也不是社会的主题,希腊英雄式的大喜大悲则多是影视剧的艺术题材。这个社会的载体是平凡而真实的人们,他们面临的痛苦和困惑同样是那么的平凡而真实。这种痛苦和困惑在经过日积月累、大浪淘沙后,沉淀在人们那日渐沧桑的脸上只有一个字――累。
这个字,写在生活,写在工作,写在感情;写在学生时代的寒窗苦读,写在初入社会拿着那菲薄收入时的茫然无助,写在白领阶层的文山会海、残酷竞争,写在老总董事的疲于应酬、尔虞我诈;写在恋爱,写在结婚,写在在房子、车子,写在为后代的操心,写在对婚姻的困惑……或许没有“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所述的那般如泰山压顶,没有佛经描述的那般浩如烟海、胜似恒河沙数,却是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如疾附身,慢慢地侵蚀着人们的身心、灵魂。
于是,人们有意无意地寻找着各种方式去逃避,去解脱,去释累。或借酒浇愁,或恣意放纵,或休闲娱乐,或移情别恋、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然而真正能够达到释累的目的的有几人呢?多数人在逃避了一时片刻之后,依旧要带着新增的一份空虚重新面对累的困惑。
逃避不是世外桃源,现实生活不相信逃避,除非你放弃生活。释累的目的不仅仅在于释累本身,而在于释累过程中,重新拾回在困惑、疲惫中已经麻木、丢失了的对生活的感动、希冀、勇气和信心。
Kevin Kern(凯文.科恩)正是用他和他的音乐诠释了这一点。他近乎失明,却不拥有海伦.凯勒那样闻名于世的与命运抗争的轰动事迹。他有音乐天分,却不像雅尼和克莱德曼那样向世界标榜自己的个性和浪漫。他只是用他的音乐去诠释属于他自己的平凡而真实的生活理念――――柳暗花明中溪水缓缓而来,带给山间行路的人们一阵洗去疲惫的清凉,更带给人们一丝重新上路的希冀和勇气……
不知不觉中,音乐已停,取而代之的是震耳的枪炮声――同事已醒,正在玩CS游戏。看来他找到了释累的另一种方式,我想。
墙上那蒙太奇般色彩斑斓的光栅已经消失,办公室回复现实的昏暗。我走上前去,拉起窗帘,打开窗户,发现夕阳已逝――不是消逝在地平线,而是湮没在城市高耸的楼海中。
夕阳湮没处留下一片明亮的云彩――鲜红的火烧云。
五年六月二十五日黄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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