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的脸孔
“让我着迷的,是人们可能会说的话,而不是人们正在说的话……”杜拉斯回答她为什么要写《广场》这本小说时说道。小说里,她用一个流动商贩和一个年轻女佣坐在街头广场椅子上的琐碎谈话,表现两人的日常生活,捕捉他们细微的、孤独的情感。
巴黎街头广场上形形色色的人,谁也想不到有一个幽僻的女人坐在长椅上一整天,只为了观察他们自然流露的言行。杜拉斯的身份,就像一个扒手,一伙抢劫犯,一个站街的,人们正在做的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只想从他们正在做的揣摩出他们生命的可能:什么人容易下手,什么人心里躁动,什么人孤单无援……
2700多年前,最早的广场出现在古希腊。广场不大,也不禁止游商走贩,更不用查暂住证。这里是市场、会议厅和公告栏,人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苏格拉底在这街巷式的广场上拉住一个路人,就问他对失恋的看法。等到路人被他问得瞠目结舌,他又转向下一个目标。因为他整天干些这么不靠谱的事。公元前399年的一个春日,苏格拉底70岁那年,他被古希腊雅典城的500人陪审法庭,以渎神和蛊惑青年的罪名,判处死刑,饮鸠而亡。
但是,处死他毕竟还是给了罪名的,可供500个公民集会的雅典卫城广场,成了“公民社会”最初的形态。
无论是杜拉斯还是苏格拉底,广场对他们来说,都是自由的场所,自由行动、观察或者言说。这和我们身边的大千世界刚好相反。越来越多的广场,宽阔而空旷,躺在皇宫一样的政府大楼前。没有绿地,没有长椅,没有树荫,没有讲台,没有告示牌,更没有闲杂人等。广场成为私地,闲人莫入,观察成为窥探,言说成为“对天发誓”――永远不会有回应。
有幸没有被围起来的公共广场上,从清晨开始,大妈大爷们在这里练太极、闲聊。几个没找到工作的外地青年斜靠在长椅上,茫然地看着榕树密叶切割的天空。他身上披满阳光,但从不感到光明。
早些年,还查暂住证的时候,一个在广场或街道闲逛的命运基本如下:穿制服的人走过来,问正在中国土地上走动的中国人,你,有暂住证吗?没有?跟我们去收容所吧。就算有,你要是态度不能做到无数谦恭的公民那么良好,而是自作聪明地把证递给他们,对方可能马上把证一撕两半,然后再问,暂住证呢?没有?跟我们去收容所吧。
你终于从室外广场进入温暖的室内了,牢霸先周密地搜过你的全身,再把你热情地打上一顿。随后看守让你和其他幸运儿一起,排队打电话。一天三次。三次都找不到人来赎,你可以先去劳动改造一番。
巴赫金所指的广场,那个“集中一切非官方的东西,在充满官方秩序和官方意识形态的世界中仿佛享有‘治外法权’的权力,总是为‘老百姓’所有的”东西,在这个世界里,等于废话。他没到过中国的山,自然不会唱中国的歌。这里广场是私人的,或者本地的。这里的行动者是风烛残年无能为力的老者,他们只能缓慢地打着太极度过余年。这里的观察者是为生存不择手段不要尊严的小贩、罪犯、,他们机警地盯着行人,同时预防不测。这里的言说者,对权力绝对忠诚,对法律不屑一顾,对他人生而为人的权利看得像落叶一样轻薄。
庞德诗如此写地铁:“在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幽暗明灭的脸庞,迅速来去留不下印象的表情,是纯粹机器化世界里被奴役的人心,孤独而冰冷。而广场上的众生,脸庞的层次丰富让人印象深刻,只是这印象背后,这每天的言行背后,不是一个流动商贩和一个年轻女佣的日常生活,而是人被人奴役的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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