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南 听 雨
　　
　　 不能想象住在北方的人，在常年没有雨的日子里是多么难熬。看见北方人那么粗声大气地吆喝，而且还动不动就摆出两肋插刀要吼一嗓子的架式，就想那位北方大哥若到江南小山村里住上一阵，让春雨浇一浇，干燥冒火的心，能不能去点火气？
　　 这个世界上住着各式各样的人，过着各种各样的日子。最可怜的，就是住在没有雨水的地方。在那样的地方呆久了，心就像干旱的土地一样裂开了。
　　 到江南来最好是在雨季。最好是住在乡间那种黄泥打的屋子，屋顶铺的是土窑里烧出的灰瓦。再就是门前有一口水塘，塘里的浮萍和水葫芦刚刚有了一点绿叶，门后有一块地，种着小青菜和黄花菜，刚刚长成的，不远的山坡上爬满了丝瓜藤南瓜秧。
　　 当然是刚住下雨就来了。先从山那边，黑压压的一片云雾，移动得极快，看起来是乌云，其实是大雨，唬得地里的人们都尽快往家中跑。跑慢了，大雨点就追上了，说不定还带着一声春雷，怪不得大家要使劲跑回家呢。
　　 这时候你想出去也没法出去了，只好独自站在屋檐下看雨。在这里你是过客，路过的人们笑容可掬地问候你一声，其实没怎么把你放在心上，最多也就是关心一下你脖子上的相机。能出片子么？早先也有路过的外地人拍就拍了，从来没见过把片子寄回。村里有村里的事，家里有家里的事，一个客人来了，住下也就住下了，走也就走了，住下时新米饭给你喂饱，走时塞几把南瓜干，然后人们的日子会照旧过下去。其实这样才好，人和人粘乎得太紧，就没了自由。江南是多雨的地方，这里的人们也有情有义，只是那情义不会像北方的干柴那样一点就燃，但过去好多年以后，也许还能让你在一个雨天的夜里，慢慢回味雨中的乡村。
　　 门口的水塘已是涟漪一片。雨点像在水面上跳舞，水葫芦叶被雨点追得团团打转；想起儿时抽陀螺的游戏，你也许会不由得向天上望望，大雨从天而降，没有谁在挥动着鞭子，抽打那些自由自在的雨点；你不知道那些雨珠儿真是快乐啊，从天上飞到地下，从水葫芦叶上跳进水塘，一眨眼的功夫钻得无影无踪。你想人为什么要活得那么累呢？像雨点儿一样不好么？
　　 你打着伞陪房东去菜地里浇肥，乘着雨浇，肥不会烧坏了菜。房东的狗跟着你，抬头看你的伞，你的脸，你的脸还蹦得紧紧，狗就只好没趣地摇摇尾巴。雨点落在伞上，嘀嘀哒哒的响，很好玩。收了伞，你会想起北方那些焦干的土地。这里的雨真是多啊，多到人们一点也不稀罕。下了一场雨，就像吹过一阵风一样平常，只不过风把头发吹得乱扬，雨让心里多一分湿润。
　　 夜里，我最爱听的就是雨点落在屋檐瓦片上的响声。土窖里烧出的瓦，用手指敲上去声音极好听，不同的瓦片，可以敲出高低不同的音调，不知为什么没有谁去发明瓦乐。但我是听见了真正的音乐的。春夜里的雨点打在瓦上，那么密集的、错落有致的无数雨点，敲打着清脆的瓦片，又成群地从瓦上滚落，再优秀的钢琴家也敲不出那么细致的音乐，多好的琵琶手也抡不了那么多的琶音。流水潺潺，流水潺潺啊！我以为城里所有的音乐都比不上在乡间听见的雨声。那样静谧的夜里，一阵风又一阵风，雨点就一遍又一遍地扫过屋顶上的瓦片，有时重，有时轻，有时急，有时缓。没有风的时候，那雨声便单纯极了，一颗一颗地在屋瓦上滚动着。小时候随落难的父母住在乡间的日子，夜间听雨是我惟一的快乐。它会让我暂时远离孤独和忧伤，那些在屋瓦上滚动的雨珠，以一种神圣的方式演奏着纯真的音乐，那音乐来自天堂深处，没有一点人间的杂质。就是那些深夜的雨点，苦口婆心，一遍又一遍告知我人间除了尘土还有另一种洁静的音乐。
　　 成人后我一直想寻找那种洁静的音乐。有时以为听见了，却又转瞬即逝。我知道那是不容易寻找的。我一直怀念乡间春夜里落在瓦片上的雨声，无可奈何之际，我在住的高楼窗外，装了一架聊胜于无的雨棚，每逢江南夜雨，我会整夜整夜地倾听雨点打在雨棚上的声音。伴随雨声的，是随风而起的水葫芦叶，是在雨点中优雅盘旋的丝瓜藤南瓜花。那种时候，听着让心安宁的雨声，很难再去恨一个人。就是想起某张奸诈的脸，也是满怀同情：觉得一个人若有了一颗奸诈的心，整天算计着，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无法听见让心灵震颤的音乐，不可能拥有轻松美丽的心情，真是活得好累好可怜。那样也叫活了一辈子吗？
　　 这也是我希望朋友你能到江南来住住的原因。我不知你在江南的雨夜里能听见什么？一早起来雨停了，你再到地里看看，小青菜，南瓜秧都会变了一个样，新鲜极了。地里还是湿湿的，不过太阳快要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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