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卓森
　　
　　
　　老梁那样了。
　　消息到，年轻的同事小吴说：一辈子清清楚楚，这就是。心想，人真是个贱虫，苦苦爬，觅食，交配，繁衍，斗争，日日费神，哪天在大地上熄了，不见也就不见了，吹灯的事。
　　其实，大家心里早有准备，老梁既中了那种病，鬼也救不了。那天，老梁家人从惠州打来电话，我就知道一定是老梁已经乘鹤去了。
　　工会老董传呼我，让写一个老梁的悼词，老董说，天气热毒，路远，怕老梁等不了，得快写，凌晨出发，好赶上办后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是该按惯例办，给老梁写一个送行的话。老梁是国家工人，有单位，有职业，不同于无业游民，当然要有个组织上的评价。人活一张皮，闭眼万事休，老梁退休回老家乡下，离单位隔山隔水，就跟个农民差不多了，想不到身后还有个区别，还麻烦组织，死而不已。以老梁的性格，他若有知，会挡住说，吃了单位一辈子，没有贡献，还搞得像个国家领导人那样，不安心。
　　到人事处翻老梁的档案，想找些履历上光荣的蛛丝马迹。一个人不在了，其档案也冰凉如水，故纸似故人。老梁高小毕业，当兵，复员，分配到单位干，一晃几十年到了退休，平生无甚奇迹，唯一可费点墨的是，老梁曾任了几十年的船舶党支书，做了几十年的政治指导。十年以前的岁月，支书算个人，是一桩厚厚的有形资产。不像现在，支书支书，开会通知；开放搞活，吱吱唔唔。我在单位上干党务，坐的部门在机关，常与老梁打个交道。老梁的岗位在船舶，要做的工作是上传下达，接个通知，开个会，传个文件，盖个章，领个煤罐，哪俩船员绊嘴打架了，哪工友老婆哭上船来寻理了，他就从中安定团结，老梁的工作就是这样单调而重要。党的方针政策贯彻到不到的基层，单位的精神文明搞上不上台阶，靠的是老梁那样的支书。但印象中的老梁似乎是那种不能影响别人，别人也难以影响他的人。老梁岸上没有宿舍，单位住房紧张，他从来没有申请，船泊到码头，别人上岸回家了，他也没有表情，只觉得船更宽更大，更像自己栖在水上的家。老梁每次从水上上机关，一身汗味、烟味和大海的咸腥味，就漾满了整个办公室。他手上提个网兜，网个塑料酒瓶，腰间挂枝水烟筒，办完事就去街店打酒买烟，再回水上，也不跟着形势走，上发廊洗个头，进商场买件衣，泡茶肆吃个茶，聊点时代话题。老梁不会递烟，不大说话，就是说我也听不懂他的惠州乡音，他对语言的修复能力很差，所以喜欢写。事无巨细，都写在小本本上、烟纸盒上、信封皮上、手掌上。送上来的工作汇报，别的支书喜欢沾些时代语言，市场经济，扩大内需，转变观念，全面推向二十一世纪等等，而老梁还在主席说，做老实人，干老实事；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他的字写得很吃力，在纸上刻，像做工艺美术。我不过只看一眼就尔尔的字纸，老梁却苦做了半宿。
　　老梁的四肢是劳动的四肢，老茧如苍山起伏于手掌上，宽厚脚板常年穿双解放胶鞋，履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它们经历了每一件具体的活计后，变得粗犷木讷，线条奔突不安，显示一种索描的美。老梁在正午的烈日下，在五十度的甲板上收缆，放车，敲锈，上漆，一条短裤，一顶草帽，红光光的上身，跟只走动的海马差不多，汗颗像保龄球一样滚过后背，往下砸得甲板吧吧响，化作一溜烟不见了。一个人一生只知道劳动，他的品质大概是很有安全感的。老梁对别人不指划，不闲话，遇啥活干啥，带人找厕所，帮乘客看婴儿，多烦的事在他手上都是个任务，任重如山，不完成不叫梁支书。别人睡晌，老梁干活，不声响了几十年。有些活老梁是可以不干的，可以少干的，可以混水偷懒的。国家职工，有工作时间，有工资伺候，工余打打麻将，逛逛小巷吃杯茶，到天桥上啃枝甘蔗看看行人，也在理中，何必找苦来吃。
　　老梁爱喝点小酒，和老杜喝。船上是集体伙食，老梁不习惯，就把船上分给自己的菜食另起小灶，让爱酒的老杜也过来。黄昏之时，海风习习，浪涛如呓，人去船空，老梁拧开收音机，御下电炉上的鱼煲，倒两碗酒，面对大海与老杜泯，泯到眼睛眯，老梁和老杜有话，家里的老婆，儿子，耕牛，水稻，闹神，都说给老杜。老杜说，老梁，你别太苦自己，不能张张钱都往家寄，留点给自己使，买些好烟好酒，吃不完我帮着吃点。老梁说，儿子外出打工，挣不下钱，又没心做田，我多寄几张钱回家，儿子用上结婚，成家安心劳动，我喝酒放心。老杜说，现在年轻人怕苦，怕劳动，有你寄钱，他就不劳动了。老梁说，青年人怕劳动，世风不对。劳动哪苦，当领导苦，上上下下开会，事事文件压着，寻思着把单位搞好，让大家有饭吃，苦啊。
　　现在，一辈子劳动的老梁终止劳动了。老梁不把劳动当回事，他的悼词却让我搔首，苦想不出一句例话耿。老梁活得简单，简单得只剩下劳动，没有事迹，难以下笔。毕竟是要有一些文字来送行老梁，就设想着写开：老梁同志一生紧跟党走，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献身祖国的航运事业。为人光明磊落，作风正派，生活简朴，态度可蔼，与人为善，团结同志，不断学习和进步。老梁同志热爱劳动，一生劳动，不知苦，不怕累，不图名，不谋利，埋头苦干，在劳动中凝固自己，在劳动中忘记自己，在劳动中进步自己，在劳动中升华自己……悼词写出来后，工会老董不满意，说，小王，你怎么写老梁老是在劳动，不劳动不行吗。
　　老董重写了悼词。
　　
　　
　　 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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