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座山对峙
李安平
它站在我的对面,一言不发,我们僵持着,对峙着。
它的名字叫南山,因为在县城的南面,就这么简单。它绵延数十里,若一座天然的长城,一眼望不到边。只要在县城里,无论走到那里,一抬头,看见的还是南山。它像一个巨人,挡住了南面的全部视线。从地理意义上来说,它是蛰居县城者的坚强后盾和挡风墙。它的存在左右了县城的格局。狭窄的川道紧紧偎依在南山的山麓,三条来自不同方向的河流在此交汇,从南山的豁口蜿蜒而去,向南。南山上曾经有过一座南山寺,不知毁于何年何月,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一点香火的气息都嗅不见了。南山壁立,山峦极陡,起伏不大,山上景致也是一般。南山看起来是一座山,其实它更像一条岭,一条巨岭。可以想象,南山寺即使香火鼎盛的时候,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它壁立的山势早已将攀登者拒之于千里之外了,即便有香火,也稀疏的可怜。可见它的毁灭也是迟早的事。不过南山应该有一座寺,没有寺的山,总是令人遗憾的,也不是一座完整的山。
在县城人的眼里,它像一个无言的对手居高临下地和每一个人形成对峙之状。
这是亘古不变的事实,谁也无法改变。
巴掌大的一座县城,被南山这么一挡,就越发显得局促了。
八岁那年,家里人把我送到县城,一下班车,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南山。在平坳大塬上生活惯了的我,还没有见过山,视线一下子逼仄起来,感觉很别扭。
那时爷爷在农行当炊事员,用老家人的话说,在县里挣钱。我自小面黄肌瘦,胃口不开,身体缓不过性,家里人很着急。爷爷和县里一个老大夫熟,他说,那个大夫能看娃娃,让家里人把我送到县里呆上一段时间,兴许能好。
没来之前,老家人把县城说的像天堂一样,县城里的人天天吃着白米洗面,大鱼大肉,日子像蜂蜜似的滋润。到了县城,一点都不美。四面全是山,人闷的慌,尤其那座讨厌的南山,像一堵城墙,视线一射出去就给折了回来,很不是滋味。县里吃的是三顿饭,晚饭一吃,日头就落了,像丢了东西一样难受。老家吃两顿饭,玩的时间很多,县里三顿饭,吃的人慌里慌张,天不亮就吃,天黑前还吃,县城里人好像都是饿死鬼转世的。爷爷天不亮就起来,烧锅,烧水,做饭。那时没有鼓风,一大锅开水全靠爷爷拉着风箱往开烧,一锅水没有四十多分钟是怎么也烧不开的。爷爷围着一个灰色的大围裙,一手拉风箱,一手拿着铲子扬煤,火苗“呼呼”的燃烧着,映在了爷爷消瘦的脸颊上。
爷爷一起来,我也睡不着了。洗罢脸,我提着两个热水壶,向灶房走去。爷爷把水烧开了,灌满了,我又一壶一壶的把水提到爷爷的宿舍里。农行的人见了我都说,李师的孙子乖得很,这么大就能提壶了。我心里美滋滋的。
爷爷做饭的时候,我就跑到大门口去看汽车。那时汽车很少,老家一年四季见不了几辆汽车,站到这里天天都能看到汽车,一会儿就过来一辆,有解放车,还有小卧车(帆布北京吉普),还有许多拖拉机。听人说,那些小卧车上坐的都是些大领导,顿顿吃的大鱼大肉。小卧车过来的时候,开的很快,扬起一阵尘土,很威风。我常常看的忘记了吃饭。
老大夫是我们村上的人,和爷爷一样,在县上捉事。一天下午,爷爷麻利的做完饭,带着我去找那个老大夫,老大夫抓了几副草药,让我在花园里摘一些牵牛花籽,说是做药引。牵牛花开的很盛,蔓扯的很长,很高,花很繁,没费多少劲就摘了一大堆。老大夫笑着说,够了,够了。
时间过的真慢,像坐监一样难受。每天的日子没有一点新意,除了提水,吃三顿饭,吃药,看车,睡觉,甭提有多乏味了。
好不容易熬到头了。
谁也没想到,老大夫的药还真管用,没有一个月,我的胃口就大开了,一顿饭能吃两个蒸馍。爷爷高兴极了,全家人都说老大夫看的好。
病好了,自然要回去了。再也用不着天天瞅着那座讨厌的南山了。
那天,八爷把我带走了。我和八爷站在一辆解放车的车厢里,风从耳边猛烈的刮过来,我一点也不觉得冷。
八爷在离我们家不远的一个镇粮管所工作,到了八爷的单位,八爷递给我一个装蜂蜜的搪瓷杯子和一把牙刷,他就倒头大睡了。那个搪瓷杯子里的蜂蜜中有许多死了的蜜蜂,我勉强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一看八爷,他睡得很熟,鼾声一阵高过一阵。我就偷偷的溜出粮管所的大门,沿着马路跑了。跑着,跑着,被人在屁股上狠狠的拍了一把,眼泪花子都出来了,回头一看是八爷。八爷很着急,很生气,拎着我又回到了粮管所。八爷问我,跑啥哩?我说,我要回家!八爷说,这里不是家?是啊,这里难道不是家吗?
十多年过去了,我又回到了县城,回到了南山的山麓。而且在这里立业,成家,育雏。每天从南山的山麓走出来,走回去。站在窗前,看到的除了南山,还是南山。我看着它,它看着我,一言不发。我们相互对峙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春来了,冬去了,冬来了,秋去了,南山绿了,黄了,日子无限的重复着。岁月轮回,世事变迁,爷爷早已故去,我又重蹈他的旧辙。
南山啊,我们的对峙何日是个头呢?我们的对峙是一种宿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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