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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 蜂

养 蜂
    
  我家养蜂是我父亲手上的事情。父亲从哪年开始养蜂,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父亲只知道是过队伍的那一年。推想起来,应该是三四十年代的事了。他说,那年,村里过队伍,没黑没明地过队伍,就从我家门前过,走下那个斜坡,翻山越岭朝县城方向开去。那队伍多得很,那兵士多得很,那马多得很。有一天晚上,正过着队伍,有几个队伍里的人用担架抬着一个伤兵进到我家来,其中有一个长官模样的人掏出五块大洋给他,说他们有一个士兵受了重伤,请求在我家疗养一段时日。他答应了。那人伤势很重,断了一条腿。队伍开走时,只留下一个卫生员陪护。他俩在我家整整呆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母亲尽其所有地给他们做着最好的饭食,一只公鸡杀着给那伤员吃了,两只母鸡下的蛋全都给那伤员吃了。一个月后,又一支队伍开过,他们停在我家门前,将战马拴在我家的大槐树上和枣树上,在门前的山洼里打起炉灶,烧火做饭,临走时带走了那个伤员。那伤员已经痊愈,可以下地走路了。他千恩万谢我的父亲母亲,还将一只铁皮水壶送给我爹,说等到战争结束后他一定来我家看望两位老人。我问父亲这是什么军队,父亲也说不清,只说那里面全是些好人,可想一定是人民的军队了。
  那个伤员走后就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在我已经十几岁的时候,父亲还常常想起他,念叨他,说不知道那人还活着吗,如果活着一定成了大官,说不定哪一天想起我们家,会跑来看望他的。可是截至父亲1979年去世,那人一直没有来。我想,他一定在战争中光荣了。
  父亲说,就在那个伤员离开我家的那次,队伍将马拴在我家的槐树上枣树上。队伍走后,他才发现,我家那棵百年老槐的根部被马踢出一块伤疤,那块伤疤流出一股鲜亮亮的水来,后来就成了一个黑洞。还有,队伍们是早晨天还没亮离开的,就在上午,太阳正红的时候,有一股黑云笼罩了我家的大槐树。然后散去。黑云散去之后,槐树的树杈上出现了一块黑团,那黑团是一群蜜蜂。有几只蜜蜂围着他团团转,嗡嗡叫。父亲看见树杈上的那个黑团,便爬上树去,脱下草帽,扣在那个黑团上,想给蜜蜂们遮遮狠毒的太阳,不料蜜蜂们纷纷爬上草帽。父亲便将它们带下树来,捧回家中。那些蜜蜂便随遇而安,在我家崖面的一个聊可避雨的凹陷处安家落户,年底便生产出浓浓的蜂蜜送给我家。父亲后来一直说,那是他和我母亲积的阴德感动了苍天,苍天给他们的回报。他不仅对我们姊妹们说,而且对村里的所有乡亲们说,人生在世总要积一些阴德,苍天有眼,迟早总会给你报答的。
  那窝蜜蜂在我家不断繁衍,等到我能记事的时候,我家的崖面上已经有了十几个蜂窝。每年的春夏秋季,我家院子上空整日有繁忙奔波的蜂群,时时有嘤嘤嗡嗡的鸣唱。
  我家门前的那棵百年老槐,树干倾斜着,足有三四围粗,每年春夏,树冠如山,将门前的天空堵得严严实实。这槐树不仅是蜜蜂们采蜜的蜜源,而且是它们分家析产后第一个栖居地。每年春末夏初,蜜蜂们总要因为子孙太多居处紧张而分一次家。每次分家,那些被分离出来的新成员总会在槐树的枝杈上集结,等待父亲将他们领回家中,给他们安顿个新家。也有一两个叛逆的蜂群,它们不愿落在槐树上,绕过槐树顶子,一溜烟飞窜到门前的沟里去。每到蜜蜂分家的那些天,我家老少都进入了高度警戒状态,时刻观察着蜂窝的动静。大门口的墙根底总一字儿排放着装满草木灰的笼筐。一旦发现蜜蜂分家了,一家人便都赶紧提起那些笼筐,注视着蜂群的去向。一旦发现蜂群绕过槐树顶,大家便飞奔下坡,赶到蜂群的前面,将那草木灰一把把撒向天空,将蜜蜂的前程涂抹得乌烟瘴气,以拦截蜂群。蜂群刚刚离开老巢,总会显得缠绵而徘徊,飞行速度很低。我们的拦截每每成功。等到蜂群落定,父亲便用了一只竹篾笊篱,中间插一只竹筷,竹筷上拴一条黑布,黑布上抹了蜂蜜,爬上树去,骑在树杈上,将笊篱搭在蜜蜂们的头顶,用一束新鲜的臭蒿一边轻扫蜂团,一边高唱着“蜂王蜂王上笊篱,家里给你盖庙嘞”,将那蜂团收进笊篱,然后小心翼翼地捧下树来,送进已经给它们准备好的新窝。在将它们送进新窝的时候,父亲总要南腔北调地唱:“蜂王蜂王下笊篱,住进你的新庙里”,蜜蜂们便顺从地纷纷离开笊篱,住进那个糊着新泥和蜂蜜的洞穴去。
  黄鼠狼是蜜蜂的天敌。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里钻进蜂窝,用它带着臭味的尾巴将蜂群赶开,将蜂蜜吃个一干二净,然后放下一股臭屁,将蜜蜂们熏个半死。凡是黄鼠狼钻过的蜂窝,那蜂群过不了几天就会死伤殆尽。
  父亲对付黄鼠狼有他的绝招。他在蜂窝的门口支起一些树杈,在树杈上架上一些石头,那些狡猾的黄鼠狼们一旦接近蜂窝,一定会触上那些树杈,树杈稍一动,那些石块便会劈头盖脑地砸向黄鼠狼,使它丧魂落魄,仓皇而逃,再也不敢光顾我家的蜂窝。
  随着蜂群的增多,蜂蜜的产量也扶摇直上。蜜蜂产蜜主要在春夏季。收获蜂蜜在秋末冬初。那时候,所有的花儿都已经开败,蜜蜂们繁殖的季节也已经过去,它们就要冬眠了,多余的蜂蜜就要被人们采集。采集蜂蜜是一样很细致的工作。父亲负责这样工作。事先,他已准备了一些用白蒿搓成的草绳。白蒿草绳烧出的烟既有熏人的气味,又有着芳香的味道,农人一般用它熏赶蚊蝇,换取甜蜜的瞌睡。父亲却用它熏蜂取蜜。他将白蒿草绳点燃,将那火势调整到不大不小的合适状态,然后放进蜂窝的一侧,两袋烟的功夫,这一侧蜂巢上的蜜蜂们便会离开蜂巢,转移到另一侧,父亲便动手,用锋利的刀刃将那些没有蜂的蜂巢连同蜂蜜切割下来,放进盆里。然后又将白蒿草绳转向蜂窝的另一侧。这样工作一直要干半个多月,都在晚上。等到结束,我家那口最大的大缸就装满了蜜糖。
  父亲和蜜蜂有着特殊的感情,毫不夸张地说,他爱蜂如子。他常常给我们讲那个伤员的故事,讲完了总少不了补充一句:我想,那个伤员一定是在后来的战斗中牺牲了,他的灵魂化成了蜜蜂,到我们家来报答我们了。每次采集蜂蜜,总会有那么几只蜜蜂不愿离开自己的窝巢,结果便会被父亲连同蜂蜜弄进盆子。弄进盆子的蜜蜂便会被蜂蜜糊裹得面目全非,半死不活,动弹不得。父亲便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分离出来,送进蜂窝,让它的同伙们吃掉它身上的蜜糖,它们便得救了。每年深秋,总会有那么一些勤劳的蜜蜂,冒着寒冷出去采集野菊花的花蜜,等它们满载果实赶回家的时候,往往会又冷又累得趴在院子里起不来,父亲便将它们一只只地捡起,收进一只搪瓷小碗中,放在有着热度的灶膛上帮它们取暖,让它们苏醒过来,飞回自己的窝子。
  在那个经济非常困难的年代,蜂蜜收入支撑了我家大半的开销。每年端午节前,父亲便将上年产下的蜂蜜用两只大号的枣红色瓷罐挑了,去街上卖。我家的蜂蜜不掺水,不掺假,成色最纯,一旦上市,非常抢手,也能卖得好价钱。有一年,父亲在集市上卖蜂蜜,碰上了邻队的麻牛叔,麻牛叔硬说父亲的蜂蜜里掺了玉米面粉,差点没把父亲气死。其实,那是蜂蜜的纯度过高,加上储存半年,结了晶,变成了黄色颗粒。
  父亲去世后,卖蜂蜜的事落到了我的手上。我怕麻烦,不愿去街市上叫卖,便将它送到大队双代店低价处理。收入开始逐年下跌。那一年,我去交蜂蜜,发现别人交来的蜂蜜都掺了水,很稀。第二年,我便将大量的水加进蜂蜜里,果然卖得好价钱。
  舅舅家也养蜂了。舅舅养的是洋蜂(意蜂),我们是土蜂(中蜂)。后来舅舅来我家,劝我也用木箱养蜂,说那样可以大大提高蜂蜜产量。我照办了,效果确实不错。我将我家那十多个土窑子里的蜂群统统搬进木箱里。产蜜旺季,我几乎每天都可以收集十多斤蜂蜜,然后掺入水,搅匀,拿到双代店换回钱来。可是时过不久,我家的蜂群便产生病变,转眼间几个蜂箱就空了。
  我家蜂群伤亡最惨重的是那次“中意”大战。那年我当大队文书。初秋,正是荞麦开花的时节。一个下午,有两辆满载蜂箱的大卡车停在了大队部门前,放蜂人跑到附近的荞麦地里勘察蜜源,一些没有关好门户的蜂箱,蜜蜂们飞出来,绕着汽车团团转,嗡嗡叫。一会儿司机来了,将车开走,甩下一大群群龙无首的蜜蜂在那里无头苍蝇般乱飞,然后集聚在一个墙角。哈,机会来了,老天让我发财了。我骑上自行车,飞奔回家,选了一个最大的空蜂箱,放好一排空蜂巢,上面糊满了蜂蜜,又飞奔回大队部,将蜂箱放在距那些蜂们最近的地方,然后远远地看着那群蜂纷纷地钻进我的蜂箱。等到天黑透的时候,我蹑手蹑脚地走近蜂箱,盖好盖子,关好门窗,将它搬回家中。那一夜,我激动得没有合眼。
  第二天早起,我便开了那个蜂箱的门户去上工。等到中午回来,一进大门,我被惊呆了。整个院子被蜂群笼罩了。我昨晚搬回的意蜂,那群乌合之众正在空中、在地上和我家的中蜂展开激烈搏斗。他们互相追逐着,冲撞着,撕咬着,毒蜇着,或在地上咬成一团,翻卷着,滚动着。地上,我家的中蜂死亡惨重,横尸遍地,黑刷刷躺了一厚层。意蜂身强力壮个头大,中蜂个小体瘦力气小,当然不是人家的对手。我的家人们吓得关门塞窗,不敢出来。
  那天晚上,我戴了防护面具,打着手电筒去看那个蜂箱。那群斗红了眼的乌合之众见到灯光便忽地成群向我扑来,爬满我的全身,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裤脚,钻进我的襟下,钻进我的面具,将我的浑身蛰了个遍。我嗷嗷叫喊着逃离现场。我被这群意蜂蜇得浑身肿胀,像泥塑的弥勒佛,腿粗得像瓷罐,身子肿得像水瓮,胳膊粗得像棒槌,头肿得像只五升斗。嘴唇变厚了,朝上撅着,鼻子又红又大,眼睛眯得连个缝缝都没有。我浑身奇痒无比,其疼无比,心里焦躁得像猫抓一样。
  折腾到深夜,我挣扎着起来,用一块棉花蘸了汽油,拿到那个蜂箱前,点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那团火塞进蜂箱,那群白天里战得疲惫不堪的意蜂还在睡梦中就变成了鬼魂。这才算为我家的中蜂们也为我出了一口恶气。
  经过这样的一次浩劫,我家的蜂群再度衰落。过了两年,那十几个蜂箱就都变空了。在整理那些空蜂箱的时候,我就想,父亲在世时常常对我们说,蜜蜂是样神虫,它们常常落户那些勤劳善良老成的人家,它们滋润谁、富赡谁都有天数,这话可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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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端 Posted: 2009-10-12 22:37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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