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去走了走
　　□ 秦惑
　　
　　闲人，你知道么，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会发霉的。那句话是傻子说的。那是一个比早晨更早一些的时刻，而且是冬天。我躺在床上钻出被窝，看见窗外有了几丝亮光，翻身便起来了。我想这村子里肯定不会有比我起得更早的人了。
　　我摇了摇肩膀，便从屋里摇到了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一扇破旧的门扉抵挡着一切隐藏的威胁。门外边的风再强劲，院子里都有一个安静的夜。一扇院门固守着一个家园，固守着许多需要它固守的心。我偷偷地溜到院门前，想看看昨夜的风究竟给它留下了几道伤痕。我从下往上看，一寸一寸地往上看，然后看到了傻子。傻子也正看着我，而且眼睛比我睁得还大一点。我说，傻子，你大清早的跑我家门口干什么？他嘿嘿地笑了笑说，我怎就不能跑你家门口？
　　好好好，你自便吧，我想回去再睡一会儿。我扭转身就往屋里走，傻子就是在那刻说出那句话的。我愣在了屋檐下，回头看了看傻子那郑重其事的样子。良久才说话，这村子里头都很多人发霉了，又不是我一个。
　　
　　第二天，我还是决定出去走走。
　　我记得离家的时候，只是对父亲说，我想出去走走。我说话那会儿，父亲坐在院子东边的角落里，手心握着一根烟竿，他只是点点头，没说什么。就那么简单，然后沿着小路往外走，一个劲瞎走。我经过锅巴家门口时，他正在听收音机。我没细听，不知道什么节目。我朝他笑了笑说，锅巴，我要出去了。
　　锅巴瞥了我一眼，问，去哪儿？我说，外面，不会发霉的地方。他随即哦了一声，继续听他的收音机，没再说什么了。我想，锅巴和很多人一样，注定要发霉的。有些人又岂止是发霉那么简单，比如爷爷以及很多和爷爷一样的人。他们在村庄里发霉了，然后渐渐腐烂成泥，变成了村庄的一部分。出生了，发霉了，再归于尘土。一个人一生的局限就是一座村庄的局限。
　　我走到村口便遇见了傻子。他蹲在石桥下边的那块青石上，手里拿着一根脱叶的竹枝，使劲地往河里抽打着，溅起一阵阵水花。我低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大声喊着，傻子，我要出去了。他猛地停下了，歪着头看了看我，说，怕发霉？我忙说，不不不，只是想出去走走。他也随即哦了一声，接着抽他的水花。
　　
　　我一个劲地走，天忽地一下被我走黑了。我再一个劲地走，天唰地一声又被我走亮了。我昨天经过了一棵槐树，走过了一条田埂；今天走过了一条田埂，再经过了一棵槐树。仅仅一个来回，很多原本认识的人以及事物，不再认识了。
　　我捡来一块石头，在那棵槐树墩上狠狠地做了一个印记，刻上了我的名字。第二天莫名其妙地又看见了那棵槐树，可那印记没了，名字也没了。我想看个究竟的时候，天啪地一下黑糊糊的，伸手不见五指。然后我有一脚没一脚地往别的地方走，没有人知道我要去哪里，包括我自己。但我敢肯定，自己是走在一条田埂上的。
　　一棵槐树，一条田埂，我怎么走也走不出去。一个人一生的风景，可能只在熟悉的两者间徘徊。
　　
　　我不知道究竟折腾了多少年月，只是感觉已经很久了。很久了，久得让我有些厌倦，疲惫。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去的，反正莫名其妙就到家了。推开院门，发现父亲还坐在那个位置上，手里拿着一根烟竿。我低垂着头说，爸，我回来了。他仍旧只是点点头，没说什么。
　　院门被啪嗒一声踹开了，进来的是锅巴，手上提着的是他的收音机。他上下打量了我一阵说，闲人，回来啦？以后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就别乱跑。然后他告诉我，我不见的那些日子陌陌找过我好几次，都急哭了。陌陌已在院门外，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眼里写满不解和疑惑。我缓缓上前，有些不知所措。我说，陌陌，能走到哪儿去呢，瞎担心什么，我再怎么走也走不出宿命。院门再次被踹开了，是傻子，大家都不担心发霉，你干嘛要怕它。我说，得了你个傻子，我这不已经回来了嘛！
　　那天夜里躺着还有些不安稳，这都几年没人睡的床了，真担心是不是我的。或许早已是老鼠窝了。事实也的确如此，我清楚地数过，一夜间有七条老鼠从我的脸上爬过。它们企图赶走我，可惜它们失败了。对一群小老鼠来说，我是一个大东西，大得超出了它们所能承受的极限。接着我看见灯亮了。灯影里是父亲，他笑了笑说，我当年和你一样，出去走了走，没多久也回来了。
　　也不知怎么，父亲出去后，再也没老鼠来爬我的脸。屋外的那扇院门，被风吹得噼里啪啦响了一夜。我一直没睡，一直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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