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喝拉撒都是佛事
　　佛这东西，一直弄不明白；按照佛家说法，佛不分差别，无等级、无区分，无嗔无怒，同样也无喜无燥无悲，既然一切都不明白，那么，对于我来说，这一切就都是平等的，倒是无意间接近了佛理。
　　但还是会有一种本能的区分。看古书，听古话古事，知道寺院里的和尚和尘世间的人有很大区别。饮食上有，不吃荤；穿着上有，袈裟芒鞋；形象上有，光头锃亮；生活中有，不婚姻不嫁娶；行宿上有，托钵而食，寺院挂单而宿。一日里不会像农民一般在田地里干活，让太阳把脊背晒红晒黑，或在冬天叫冰雪把手脚冻皴；不会像工人一样在车间里干活，不会像军人般操练，不会像商人般拿着计算机或算盘穷折腾。那日子很像是学生，暮鼓晨钟，晨昏课诵。也就是说，反正我们一眼就能认出来。
　　后来上了大学，中文系，别人认真学古今中外文学杰作和理论，我自己则经常跑到其它系里乱听。一年级下学期跟生物系听达尔文，二年级到地理系听大陆漂移和地质史，三年级在图书馆阅览室里折腾一年，四年级，别人开始准备考研究生，每人和我一起胡闹，寂寞至极，于是上午钻到物理系一年级阶梯教室听物理史，有时候就又跑到楼上跟哲学系听宗教。这样就了解了一些佛学道理，知道寺院里的和尚在生活观念上和对世界的看法上和我们也有着很大区别。原来想人这一辈子，生下来，成长再成长，然后就衰败再衰败，七老八十的时候一般会翘辫子死球掉，然后化尘化土。按照刚知道的物理学物质守恒原理，人体中的绝大部分碳水化合物会蒸发，简单点说是成了水气，跑到了空中，然后和云彩里的微小水粒结合成大水珠，最后掉下来，砸在我儿子和亲戚们的头上，或者是庄稼地里；另一小部分骨头之类的玩意会分解，成为土壤里的成分，其死后的剩余价值等同于牛粪马粪之类，养庄稼去了。现在则不同，按照佛家观点，人死后不仅仅只是成为物质成分―比如上面说到的水和粪肥，其实最主要的是还会轮回，根据你此生中的行为重新来过。
　　妈妈的，这小子一生干尽坏事，去！于是这小子投胎成了一头猪，天天浑浑噩噩的在猪圈和屎尿里打滚，临到年底，还得挨一刀子。
　　奶奶的，这小子还行，干了不少好事呢，去！于是这小子投胎还是个人，而且可能还被生到了英国或美国那些富裕地方，十七八岁就挂搭上了白皮肤蓝眼睛的洋美女，享福去了。
　　接下来知道的第二个概念更让我感到惊奇。原来跟着小学、中学和大学的老师们知道，这世界上的东西不外乎都是各种化学成分―门捷列夫的那个表里大概都给说清楚了--，即便人这玩意，也不过是碳水化合物而已，而现在知道，这世界上你看到的东西，都是佛子佛性，所谓万物皆佛性是也。当时不理解，后来一想，这和物理化学等现代科学也不矛盾，现代科学说的是物质体，而佛学说的是精神啊。顺带一提，从这角度看，也就能理解中国古人的格物学说了。大多来自于西方的学说是在看物质的成分和结构，古人格物，则主要是琢磨物质的精神呢。
　　但随后遇到了另一个问题。
　　大学临毕业回了趟老家。老家有临济寺，是中国佛教禅宗临济宗的祖庭，义玄大师的道场。不用说，这寺院在中国大大有名望，甚至小日本的僧人也常常过来拜谒祖庭。于是去转，很认真很虔诚的转了多半天，很热很累很疲乏，就随地坐下来休息。坐的地方不太好，是寺院的门槛，对其他游客的进出有影响，我能意识到这点，但实在累，就想稍坐一下立刻让开，但这时就来了个和尚。他让我离开。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准备站起来。
　　你，那和尚又大声说，怎么能坐在门槛上！走！
　　我想解释，但刚喝了口水，一张嘴，水喷出来。
　　佛门圣地，怎么能随地乱吐！那和尚非常愤怒得说。
　　这一下把我惹火了。
　　你是个谁？我白着眼问。是出家修行的僧人不？
　　和尚愣了一下。
　　念过佛经不？
　　我站起来，很正气的质问道：万物皆有佛性。吐在这儿嫌我污染了佛门圣地，那你让我选哪里吐？
　　和尚说不出话来。
　　哪里没有佛性？指给我看！
　　然后我洋洋得意地离开了临济寺，留下那个和尚发呆。
　　那以后，对佛家鄙视了很多。妈妈的，光说不练，装傻洋蒜啊？
　　后来远离佛学很多年，一直到2000-2003年，云南有座佛教胜地给钱让我去策划和实施一个能够光大佛教名山、拓展旅游的活动。能挣钱，自然是好事，于是重新拾起佛学来，使劲看了几年书。接下来是先做了一本关于这座山的画册，然后在2003年非典以前又做了个佛教文化国际论坛的活动。几次到那里去，在山上大概也住了两三个月吧，看到了很多不舒服的场面，听到了一些很难听的事情。比如，某寺院的和尚晚上经常叫女人陪着打麻将，某寺院的和尚和不远处某庵院里的尼姑恋爱自杀，等等等等。这些事情和古书、古话里说起的高僧差别忒大了点，让人头疼―准确来说，是让人迷糊和反感。
　　后来，某一年，忽然到了五台山，是被一个信佛的官员朋友硬拉着去的。也是转了几天；临走，官员朋友想请尊佛回去，于是我就给找到了早就认识的一位藏传佛教寺院里的活佛，想从他那里请，最重要的，是还想让他为佛像开光。
　　听说是活佛，一起去转五台山的同志们就都想看看，于是领着大家去了，到了活佛的办公室。
　　活佛西装革履，在办公室的桌子前看电脑呢；再细看，这家伙居然在上网，是收发着邮件，但是不是的，那电脑闹出点嘀嘀嘀嘀的响声来，一看我乐了，他也在QQ呢。
　　很多人也看到了院子里的车，很不错的一辆，不算豪华但绝不差劲。
　　这很多人就觉得奇怪；其实又何止于奇怪，估计大家心里都觉得别扭和反感呢。活佛啊，咋都算是高僧了，竟然如此时髦和物质！
　　那天选好了佛像，晚上，活佛进了佛堂，对着即将远走的佛像诵了一晚上经，当然还有其它一些法门，这算是为佛像开了光。我们过去，活佛的弟子们包装好佛像，送到官员朋友手中，很虔诚的样子。
　　活佛把我们往外送。这时候就有人悄悄问我：能照张相吧，和活佛？
　　我犹豫一下，因为我也不知道这种追星一般的虚荣心理在活佛看来会是个啥感觉。还没想好呢，就听见活佛说：可以啊。
　　大家都忘了活佛上网QQ和有着一辆好车的事情，排成一排，却把活佛推在中间位置，准备照相了。我架好相机，摆好构图，调好光圈，然后就让大家喊“茄子”―笑嘻嘻的样子多好啊。
　　活佛没等我说完“茄子”两个字，就摆摆手把我给拦住了。
　　换个字，他用西藏口音很重的普通话说。
　　我们愣了一下―当时是2005年，电视上还没有普及大喊“三七”之类的微笑口型的创意呢。
　　说：非―典―， 活佛笑嘻嘻的说。
　　大家试了一下，是比“茄子”嘴开得还大，也就是说，看起来笑更跟灿烂呢。
　　大家都笑起来，也都彻底放开了。这时候就有人问：活佛，你是个僧人，怎么能上网，开车？形象重要呢，不需要注意？
　　活佛笑了一下，说：吃喝拉撒都是佛事。
　　这还是汉传佛教上说的呢。他又说。老看形式，看外表，就顾不上内心了。
　　一直记得这件事；那是我开悟的开始。
　　现在想来，佛学像水，无形无状，无色无声，随高就高，随低就低，日常生活，吃喝拉撒，有悟在，有心在，大概就算是佛事了。由此看来，万物确实还真是有佛性在呢―只是需要你去认识到它。
　　前几天，有个朋友听我讲了这些，问：那，那些打麻将泡妞的和尚，咋解释？
　　我从真实想法中提出几个字眼来，说是：轮回。渐修。
　　真是要这样干才行呢。
　　
　　2007年1月17日，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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