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飞鸿
　　
　　
　　窄逼、阴暗、潮湿、异味，从一条长长的甬道穿过，就是天井，天井里堆满了杂物。这是这个大杂院的一大特点，几家人合居在一个大杂院里，家家把楼房拼命地垒高，以致于天井里几乎不知道什么叫日月天光。每层楼梯口堆着蜂窝煤，虽然城市里不断禁止烧碳火，但城中村里的住户，谁能管得着？一到冬天，家家户户囤积起煤球。一摞一摞地码起来，形成大杂院独有的冬天特色。
　　当我从明媚阳光照耀的街口，顺着门牌号找到了八里村X9号。光线昏暗，我从甬道穿过，从强光的刺激进入黑暗的甬道，最不适应的是眼睛。我似乎进入了一条扎紧口的面袋，不仅眼睛不能适应，甚至呼吸也急迫了。从甬道进入天井，面前出溜窜起一只看家的狗，让我心里一惊。狗汪汪地吠叫着，让我好久都难以抑制住咚咚的心跳。一只大红公鸡被惊飞了，它不但忙着扑扇翅膀，还顺手牵羊一般，撩起院里的尘灰。煤灰和鸡毛抛了我一头一脸，一粒煤灰掉进了我的右眼，我条件反射一般眯缝起眼睛，被刺激的眼睛蓄满了水，我不断揉搓和眨巴眼睛，让泪水将煤灰带了出来，但好久右眼还有些酸涩。
　　狗被主人制止了，停歇了它的狂吠，但还依然瞪着它仇视的眼睛，显出鄙夷的眼神，嘴里不停喘着“喔喔”的粗气。
　　在昏暗的光线里找到了楼梯口。楼梯更加窄逼，陡坎一般旋转上升。台阶并不规整，我不小心就被闪一下脚。这个大杂院，真有些特别，如我要寻找的那个人，陌生、神秘，雾一样虚幻，风一样难以捉摸而又令人十分想走进去。
　　人一生要走多少这样的甬道，人一生会遭遇多少这样的鸡零狗盗。我对甬道的恐惧来自儿时的记忆，那一段记忆刻骨铭心，时时会出现在我的梦中。警报在凄厉地锐叫，人们便迅速地穿越防空洞。一个个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只能借助于手电筒微弱的光，高一步低一脚的穿越于地下的甬道。迷惑、虚幻、潮闷、窒息，在大人的引领下，我们完成着仓促和恐惧的穿越。不知道那时在防什么，但我清楚地记得大人脸上写满的恐惶和疑虑。真正的恐惧来源于一次伙伴们的捉迷藏。当一个人被蒙蔽了双眼，大伙儿开始躲藏，于是，有人喊一声好了，大家开始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个寻找者的到来，然后开心大笑，然后换一个被抓住的倒霉鬼。当我和几个小伙伴躲进防空洞的时候，我们目瞪口呆，腿几乎软塌了下来。因为，我们同时看到了尸体，一个体的女尸。防空洞最终是被填平了 ，还是自动塌方的，我没多少记忆，但那个死尸，一直在我的记忆里，难以抹去恐惧的痕迹。
　　从此，我恐惧甬道，恐惧那些无端的死尸。上中学的时候，学校组织参观大雁塔地宫，当同学们混杂的笑声和杂沓的脚步声回响在长长的甬道，我开始耳鸣，我承受不了这样的折磨，我上到了地面。在地宫门口有一家书店，我用等待的时间，浏览完李英儒的长篇小说《野火春风斗古城》。从乡村走来的孩子，我的天空很有限，我以为小说中的古城就是西安，而且至今也不知道是指那座城市，但那个古城肯定不是西安。这次，我第一次在城市的书店，完成了对古城战争的穿越。
　　几年前，从敦煌去嘉峪关的路上，导游带领大家穿越又一个甬道。这是一条长而黑暗的古墓道，我拒绝参观，我坐在车上等大家。司机为了节油，在大家下去后，就关闭了空调，7、8月的天气，轿车里闷热难当，此时，我在大家的穿越中忍受着炎热的煎熬。每个人回来的表情不同，有漠然，有恐惧，还有津津乐道。有些人善于使用自己的话语权，其实，他所面对的听众也是同他一起的参观者。他们相互争执又相互提醒每个细节，在他们的讲述中，我似乎听到了人皮鼓和头盖碗这样的词语。残忍、残忍，如此残忍的作为，竟然供人来参观，来消遣。我庆幸自己没有去，否则，我不知道我如何完成这样惨烈的穿越。
　　人真是残忍的动物。有人专门做过统计，据说在几十例动物伤害案中，没有一例是动物主动进攻人类的。而人呢，什么动物的肉没吃过？什么动物的皮没穿过？还有哪个谁，不是把自己的孩子进贡给皇帝做羹汤吗？虎毒还不食子呢！
　　也许我记忆错乱，我觉得似乎是在新疆的某地。或者本来就是两个地方的两件事，让我的记忆错位了。好像一个是古老的西部壁画墓道，一个是用来警示后人的人皮鼓和头盖碗的父子贪污案。我没有查过有关记录，我只是隐隐约约地感到我记忆的错位。甬道，让我对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反而模糊起来。
　　在X9号，我完成了甬道的穿越，我缘着不规整的楼道上升，上升，在顶层，我准备敲开应该属于我要找的门。门开了，进去，静坐，无语，尴尬，失望，没喝水，也没抽烟，起身告辞，又从黑暗的甬道穿越。外面是阳光灿烂，走在宽敞的大街上，我享受人潮涌动，车水马龙。
　　现在，我在穿越生活，这条甬道漫长而无助，我不能改变它，我必须适应它。我需要用坚韧来应对中的一切，包括黑暗、窒息、潮闷，以及来自于不可逆料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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