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当黄金每盎司再次上升到1000美元的时候，我按每年惯例寄给新加坡友人李毛毛的两斤新茶被退了回来。在退件的栏目下写着退件的原因：查无此人。这意味着，我与李毛毛失去了常规的联系。至于原因，除了迁徙，总之是对方有了某种变故。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我出国到了新加坡。一个偶然的机会，接触到了黄金期货交易，几经反复，不但初有斩获，而且认定这就是自己一直追求的事业。记得那一次，一夜之间，自己管理的账户上有了数百万美金，一个人在他乡异国的空旷街道上狂奔号呼，一个在投机交易中淘到第一桶金的外国青年完全被暴富的刺激浸淫……记得自己最为自豪的一句口头禅就是，有本事赚外国人的钱。

　　那次得到一份不菲的分红后，我就辞职自己在国外开公司。事业之初竟然一帆风顺，黄金交易每天24小时连轴转，感觉钱也在哗哗地淌进账户。那时世界经济风头正劲，一派繁荣。为了抑制流动性和扩张性，各国一概祭起高利率政策，美元走强，人民币美元黑市结算一度到了1：13。因此黄金的储备和保值功能消失殆尽，做家大都以空头为主要操作思路，黄金被压在每盎司200美元左右，稍有抬拉，便会遭到痛彻的抛投，赢利的法则，一时屡试不爽，好像黄金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那段时间，是我生意中最得意的时期之一。我每天下午按时饮茶，认识了在银行工作的李毛毛。最初认识李先生是他来推销业务，他到我住的地方，要借钱给我买房子。几次下来，竟然要请我吃饭。当时国内还没有按揭贷款，我很吃惊，出国前我一直做信贷工作，都是人家求着借钱，请我吃饭，哪有他这样送钱给人家还要请人吃饭的？由于文化差异，我一直没有在国外留居的打算，因此和李先生的交往实际上并没有任何他希望的商业价值，但他一直没有放弃，好像我不借他的钱，他就一直不会罢休。于是隔三岔五的，我们就在茶馆里相遇，我只是把他的到访，当做是异国的银行同行一种不同于我习惯的那种工作方式而已。

　　天有不测风云，1991年海湾战争爆发，石油和所有贵金属一夜之间飞涨。原先以为萨达姆不会以卵击石，赌战争不会爆发，一路上涨空头加仓，不想旋即被逼入绝境，账面上赢利尽数抹去不说，仓位保证金天天追加，眼看自己有限的资金就保不住仓位了。那些日子，不分日夜盯盘，形象枯蒿，失魂落魄。那天和李先生喝茶的时候，也心不在焉。李先生说道：“你知道今天喝的是什么茶吗？”我随口说道：“就是茶呗。”李先生指着水杯，声音大了些：“这可是中国今年的新茶，你看那些毛毛头，这是野山茶啊。”细看，果然茶杯里皱起的是丛丛熟悉和温馨的绿漪。不由心酸，为了保住仓位，不光用光了自己赚的钱，隔着大海，还把家里亲朋好友的钱也押上去了，内疚，绝望……这时候李先生拿出了一叠贷款文件，见我诧异，微笑地小声说道：“难道还不要借钱吗？”我一下子呆在了那里，连感谢的话也说不出了。

　　那一年春节，是我一辈子唯一没有回故乡度过的新年。我在大海里畅游，行情正随着战争的缓和又迅速回落，我不但保住了仓位，而且获得了巨大收益。但如果没有李先生借给我的那笔钱，那我还不光是爆仓破产的概念，也许我的信心就一辈子被失败的阴影笼罩了。可李先生为什么借钱给我，特别是那种时候，他不知道我在做高风险的事吗？而且，我又不买房子，没有抵押，做不了按揭，他怎么可能从银行里贷款给我呢？后来有朋友告诉我，那是李先生自己的钱，他把自己的钱借给了我。要是我输了，他的钱也就没有了。他不懂行情，但他知道其中的风险，还是帮了我。

　　又过一段时间，我决定放弃居留权的申领。回国的时候，我问他当时为什么帮我，他笑笑，很小声地说：“大家都是华族人。”华族人，一个奇特的称呼，也是新加坡特有的称呼。这时，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绿色的祖国馨香，沁人心肺，催人泪下。那些飘绿中无着无落的毛毛头，正是我们这些飘泊的游子啊，我们生长在城乡山野，也生长在湖泊林间，但只要有绿色的召唤，我们就走在了一起。也许，李先生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中国血统，但他知道自己与祖国的关系，他对自己同胞的援助，又正来自于他对祖国的感情。只有飘泊过的人，才能如此体会到祖国的含义，只有曾经的游子，才会在今天的平凡当中感受到我们民族的博大情怀……在这个意义上，爱国的人性成了一杯绿色的茶。

　　李先生自始至终没有接受我的邀请来过中国，但我每年总要在能出茶的第一时间给李先生寄两斤茶叶，想一想他瞪着眼睛看杯中毛毛头的样子。

　　现在李先生收不到我的茶了，可我还要再寄过去，我不再写名字，就寄到那个地址，不管收到的会是什么人。或许，我寄托的一沫清香，也会唤起他乡华人的祖国情思，一杯清亮绿色，也能帮到远离母亲的游子在黑暗中摆脱孤独和困惑。在华族世界里，飘荡的纤毫，是一种生命，象征着每个人，也象征着永恒。



作者：袁亚鸣      推荐：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