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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日回老家过清明,和二哥去看望邻居伯母。伯母80多岁了,本来身体一直很健康,孰料过年前不小心摔了一跤,马上就卧床不起,直到今天。
过年时,伯母的家人都以为她捱不了几天,虽然已经把她从床上移到地下,准备办后事。但还是尽力挽救,每天打点滴。不知是伯母身体底子好,还是神灵襄助,总之,伯母竟然又从气若游丝中慢慢地缓了过来,虽然仍然是半身不遂,但每餐能吃得下半碗稀饭了。
她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哥每天给她喂饭,隔天帮擦身子,还得每天帮她换洗衣服,因为她的大小便全是拉在裤子里……
我和二哥走进伯母的房间,堂哥正在吃中午饭,没有菜,只是白稀饭。堂哥声音低沉,表情憔悴。记得年少我时常到堂哥的房间玩,跟他学武术。那时候的堂哥是我的偶像,我在外面常以自己是他的徒弟为荣。而现在,堂哥刚50出头就老了,头发花白,满面皱纹,行动缓慢。生活,就这样活生生地把一个强壮的汉子折磨成一个萎靡的老头。伯母斜靠在屋角的稻草堆里,屋子很黑,堂哥开了电灯,我们也只能依稀地看到伯母瘦得不成人样的脸庞。我敢肯定她已经不足70斤。
伯母已经听不到我们说什么了,但还有些清醒。我们把钱放在她的胸前,她嘴里喃喃自语:给钱也没用,给钱也没用了。
我和二哥拙于言辞,站在老人面前尴尬异常,除了几句面子上的敷衍,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我们走出伯母的房间时,堂哥仍佝偻在门口旁边,低着头吃饭,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去年2月写的那首《厌倦》:
我知道还有很多事物等着我去认识
就像孩子等着母亲
但我已经老了,头发灰白,牙齿
被命运的丝线摇动、拔落
像一头过于肥胖却屡屡逃过屠刀的猪
我的内心只有厌倦,无尽的
厌倦……
回到家里,父亲有些得意地说,伯母自从摔跤后,除了他,别的人谁都不认识。父亲去看她,她竟然还知道说:哦,是小叔啊。
我们就开玩笑:那是因为以前你们的关系不好,所以她总记得你。
的确,在我稍稍懂事以后,就感到伯母和我们家的关系有些疏远。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但伯母的古怪性格无疑是主要因素之一。伯母喜欢叫魂,时常在黄昏时分穿着黑布衣裳,头缠黑毛巾,手端一个搁着一碗清水的盘子,到屋后或村口叫魂。我至今仍记得当年她叫魂的音调和内容,那是一种类似于道师祭祀的吟唱,声音宛转悦耳,抑扬顿挫:老同啊,转了(即“回来了”),三魂七魄转了;吃饭香,吃水甜……我第一次发现我们客家话还能唱出这样的效果,而整个村落在伯母的吟唱声中巫气密布。
我很害怕伯母叫魂,每到黄昏,我都不大敢走出家门。那时的我本来就因为听多了奶奶讲的鬼故事而胆小如鼠,伯母的出现增强了我的恐惧。但有时候,如果和一群小朋友在一起,我们会陡然大胆起来,便成群结队地躲到离伯母附近,鹦鹉学舌地跟着叫――老同啊,转了……这个时候,伯母不会停止她的工作,也不会对我们怒目而视。她只是巧妙地改变了唱词,就能一举把我们击溃。比如,她会在唱词上增加一些不满或诅咒的内容,让人们听起心生羞愧甚至毛骨悚然,便自然地退避三舍了。
我也曾经听过母亲叫魂。那应该是母亲一声中唯一的一次叫魂。那个傍晚,年幼的我和母亲从亲戚家回来。走到家门口时,伏在母亲背上的我突然发现屋角有几个黑影在不停地晃动,时高时矮,时缓时疾。我在那一瞬间被吓得神魂出窍,“哇”地大哭起来。进了家门,我不哭了,却变成了痴呆,满脸恐怖的表情,晚饭自然是吃不下的了。家人百般安慰――我记得他们还专门安排我坐在父亲旁边,父亲说:坐在我旁边,什么都不用怕――但毫无效果。那个晚上,母亲只好起用了叫魂的办法。她像伯母那样托着一个盘子,盘子上放一碗清水,拉着我到门口叫“老同啊,转了”。也许是因为母亲从来没尝试过,当时我的第一感觉竟然是母亲叫得不好听,比伯母差远了!
两天后回过神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看见的几个黑影只不过是邻居的一个大姐抱着她几个月大的侄女在和村里的几个小女孩做游戏而已。
在我去四川读书直到毕业后到桂林工作的十多年时间里,我很少回乡下老家,特别是二哥在县城买了房子之后,父母便从村里搬到县城住。我回老家,基本上等于是回县城了。这些年中,我隐隐约约得知,由于对屋前屋后土地分配上的分歧,前些年我家里和两个堂哥家里的关系一度十分紧张,有几次据说差一点动起手来。好在后来对立的状况得到了缓解,最后和好如初了。至于那个无意中吓得我失魂落魄的堂姐和几个小女孩,早就远嫁他乡,儿女成群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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