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双单
第广龙
一次吵架,李双单被对方揭了短:你不是吹牛说当过小学校长吗,咋跑到野外队来受这么大的苦?大家都知道李双单是文盲,现场就有了喜剧效果。李双单不吱声了,吵架吵不过就不吵,打架打不过就走人,李双单不是个死脑子。对方还是揪住绳系系不放,李双单说,那是说走嘴了,咋能当真,我要说我和你妹子睡过觉,你承认不?一句话呛住了对方。
野外队的日子是难熬的,一年到头,不是上山就是钻沟,每天往身上粘得有两样东西:尘土和油污。尘土拍一拍就拍掉了,油污拿铁片片刮都刮不净。李双单说,这是命,命是什么,早安排好了的,再也不能改变的。李双单认命,所以他不叹气,也不埋怨,他只是在老天划给他的框框里闹腾,他没有改变命运的想法,但他知道怎么才不亏欠自己。
发了工资,李双单就要出山一趟。在山外一个叫玄马的村子,李双单有个相好,是个寡妇。钱在腰里支撑着,硬气,有干捞面吃,热炕睡。被伺候上几天,身子和钱都空了,李双单回来了。巴掌在床沿上打击着,嘴里要蹦豆子了。文盲李双单会说书,一套一套的,高兴了就说,他常说的一段我只记住了两句:雕是雕翎箭,弯弓上丝弦……李双单的家乡远在山东,野外队成了家的人,除了回家探亲,老婆也会一年过来住一段日子,李双单的老婆没来过。寡妇是现成的,饿了够得着,李双单不让老婆来。李双单好不容易回趟老家,却甩着空手,老婆还指望带回来千儿八百的,结果一个子儿也没见。说在裤裆里藏得好好的,火车上的贼手段厉害,乘他睡着了,拿刀片划开,全顺走了。老婆说人齐整就是万幸,多亏没把老二割走,钱就当叫狼叼跑了,喂了狗了。李双单知道玄马寡妇的耳朵根子在烧呢,也只能跟着打哈哈。
李双单是一年后才回到野外队的,还是枣红脸,还是大个子,只是略微胖了一点。别人都是一年一次探亲假,一次一个月,李双单这一趟回去,在家里过了两个年。到厂部消假,办事员想不到会有一年不上班的,按一个月办了手续。但队长这一关糊弄不了,该扣的照样扣,李双单就不愿意了,大吵大闹了半下午,和队长结了怨。第二天往菜窖里存萝卜白菜,李双单拣起地上一把生了锈的菜刀,连着把三个萝卜剁成几截子,念念有词地说砍死你砍死你,一边拿眼睛看着队长,队长脸上平平的,没有理睬他。李双单似乎解了气,也觉得没意思了,扔了菜刀,摸出一根烟抽上了。李双单后来给我说,扣工资那是应该的,但厂部都没发现,队长睁只眼闭只眼不就过去了,所以他认为是队长有意刁难。还有,很久以前在玄马时,他陪队长到村长家喝酒,人家人多,把队长往死里灌,是他挺身而出,把酒杯全都接了过来,酒都淹到喉咙口了,还是坚持到了最后。出了门,两人对着一棵白杨树尿尿,队长颠三倒四,说你放心,你不管有啥事,有我呢,就软泥了,站不住了,是他一路背着队长回到野外队的。李双单提起这些陈谷子烂糜子,言下之意是队长说话不算数,欺骗了他。
我和李双单也闹过矛盾。一栋野营房一扇门进出,两头各隔成一个小间,两人一间。我有半年多和李双单住,多数日子倒也相安无事。李双单懒,被子从来都是窝成一堆;李双单恶心,脸,中间,脚,用一条毛巾洗。抽烟抽下的烟屁股,全扔地下,攒一大堆,自己不收拾,也不让我收拾,吐痰也吐到烟屁股堆里。我说他,他的理由是:万一没烟抽了,还可以拣把把长的救急。但李双单也有勤快的时候,冬天给火炉子添煤煨火谁都插不上手,人在把火架旺,人走把火封住,铁皮焊的野营房一天到晚都温暖如春。李双单说他喜欢煤,煤是好东西,他在老家可没有这么大的福。那时野外队冬天用块煤取暖,汽车拉来,都堆在院子里,李双单把大块的煤全搬到我们野营房里,床下面也塞得满满的。有时候送煤的汽车错过几天,接不上茬了,别的房子冷哇哇的,只能烧点煤渣渣,我们沾李双单的光,穿着衬衣还冒汗呢。有一天,都睡下了,李双单说他后面痒得难受,撕开一本书,一张张擦屁股,一张张丢到地上,我实在受不了了,让他清理掉,他说不,我再次让他清理掉,他还说不。我火气上来了,冲过去就给了李双单两拳,还掐了李双单的脖子。李双单没有还手,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起来,把那些纸片弄出去了。又躺在床上,过了好长时间,才说,我这个老山羊还陪不住你这个小山羊,连说了几遍。我以为他晚上会乘我睡着了报复,一直睁着眼,心里头七上八下,却悄无声息到天亮。天亮了,李双单把他的铺盖卷起来,抱到队长门口,说我要害他性命,请队长主持公道。队长听了听大概,把李双单调整到另一间野营房去了。我以为要被处理,担惊受怕了一阵,没见下文,这事情就算过去了。
别看李双单人高马大,实际上是个草包。到山上干活,一会儿他就捶胸口,吐酸水。大冬天的,立井架要挖绷绳坑,深两米,宽一米,得掏挖出多大一堆土。最耗力气在开头,天寒地冻,十字镐抡下去,也只是一个白印印,虎口都震麻了,水泡都磨出来了,才啃下来一小块硬土。过去能用炸药炸,但矿区在死一人,断腿三人,瞎眼五人后,就禁止了,就得靠人力完成了。一人一个绷绳坑,李双单进度缓慢。看见过来一个山里人,就央求说帮帮忙,他愿意出十块钱,这已是他三天的工资了。那人看了看,摇着头走了,还撂下一句,我挖个坟坑挣得比这多呢。气得李双单哇哇乱叫:来给我挖,挖了把我埋了!山里人也不全是这样,有时候也在野外队出工休息时过来聊天谈古今,语气是很同情的,张口闭口都爱说你们不容易,可是遭了大罪了。一个山里人,家里有个疯女子,头发乱蓬蓬的,扎一根红头绳满山跑,过二十了还没说下人家,一脸忧愁得样子,就提说能不能在野外队给找个合适的打发了算了。该李双单显本事了,他说,要先治病,治好了病,想挑谁挑谁。就说医院去得没回数了,药罐罐就没离过,治不好。李双单说,这是不得法啊,疯病要治好,靠天不靠药。山里人叹气,老天不管啊。李双单说,那是缺个传话接应的。说找不下这样的高人。李双单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然后就说,得准备磨盘一个,红筷子两把,麻钱二十枚,桃木棍一根,童男童女各一名,以及青瓦、香烛、黄裱纸诸物……山里人听了,哎呀哎呀着,连说这一听都在路子上哩,真是真人不露相啊。我也奇怪李双单还会装神弄鬼,降妖除魔,也没见他啥时候修炼过呀。有人就起哄了,搅和了,李双单一看场面杂乱,给山里人来了句回头再说,不言语了。后来他是不是开了道场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一回见那山里人给捎来过一篮子鸡蛋,而那个疯女子照旧头发乱蓬蓬得在山上又叫又跑。
李双单平时外出,还是很注重形象的。穿一身卡吉布缝的深蓝色中山装,笔挺笔挺的,兜兜里别一支钢笔,还戴一顶里头垫了一圈报纸的蓝帽子,远看像个干部,近看像个校长。只要野外队搬到一个新地方,他很快就能结交一些头脑不太正常的人,也在周边赢得了许多声誉。一个山里人,自家的几棵果树让邻居砍了,咽不下一口气,跟李双单说起,胸脯拍得山响,以为要拿拳头解决,正高兴呢,却给出主意说,要打一场官司,名正言顺地讨个公道。状子李双单叫我给写,我觉得也是伸张正义的事,就应下了。这李双单请了假,带着山里人进出法院几回,算下来要交纳的费用高出果树价值的好几倍,头比身子都大了,也就不了了之了。那几天,只听李双单说,黑呀,黑呀,世道黑呀,边说边砸山里人送给他的核桃吃。
虽然李双单心大,不怎么记仇,是个吃饱肚子不想家的人,但还是在要紧处捏了队长一把,队长疼了,还喊不出声。那是野外队要离开陇东,整体转移到河南工区的前几天,队长带着队上跑交通的卡车,回一趟老家去。车上装了几袋水泥,一盘棕绳,还有一铁桶柴油,都是野外队的,都是农村用得着的。卡车前脚走,李双单后脚就到镇子上的邮局给厂部打了举报电话。结果把队长回家的事搅黄了,还让厂部来人开了大会,真叫臊皮呀。厂部的人说了,不许打击报复。厂部的人又说了,队长犯了错误,接受批评,还是好队长。
按理说这事就算过去了,可有人听说野外队小金库的那点底子叫厂部收走了,而这些钱本来是大家人头有一份的。那天排队买饭,就有人指桑骂槐,李双单忍不住了,还了几句嘴,就打了起来。互相抵触着,拿手抓,抓不上,拿脚踢,没踢着,把鞋脱了,捏手里,用鞋底一下一下抽,也总是十有八九抽空,搪瓷的饭碗咣啷啷在地上乱滚,脚下面躲着,没人劝,都在看热闹。队长看见了,悄悄回到他的野营房没出来。李双单的脖子上显著着一片红印子,他也没声张,蹲在地上,眼睛凶凶的,要拼命的样子,张望着头顶,手指头在地皮上抠。最后人散尽了,慢慢起身,到外头躲了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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