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孤寂
酷暑,炽热气浪恣意袭击都市。邀三约四蜂拥奔往郊外,已然成为苟活于水泥森林中的都市人看似时尚实则无奈的消夏方式。
我好像也未能免俗。接连两个半月,每逢周末都忝列于出行大军中。当然,我之出行丝毫没有消闲的意思。首先,不为坐在竹林下优哉游哉地喝盖碗茶、打麻将――时光蹉跎,你看那“滴答”移动的秒针,恰似从岁月深处射出的响箭,带着“嗖嗖”呼哨掠过生命之端,飞向前景难卜的远方;其次,不敢奢望在标榜“纯天然”的农家乐里吃到真正未遭化学元素污染的食物――当阿堵物傲视一切传统道德,你能企望“伪绿色”的那一抹光亮,可以遮掩化肥农药残留的灰暗色调?再次,更不想加入抱怨物价飞涨的空泛议论――至于理由,不说也罢。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算得上特立独行。一个塞满器材的摄影背囊、一副三脚架、一顶棕编“巴拿马”小礼帽,就是我出行的全部装备。出行目的似乎业已锁定:拍摄荷花。
盛夏荷塘景物确乎宜人。田田荷叶、亭亭荷花以及荷叶上轻悄滚动的晶莹水珠,无一不是入镜题材。拍来摄去,得图片若干,直到某日,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异样――机械重复地选景、构图、更换长短镜头、设置曝光组合,却再也没有摁下快门刹那间的特殊快感。
咦,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举目四顾,燠热微风不时掠过荷塘,荷梗轻轻摇曳,原本静如止水的葳蕤荷叶从清梦中醒来,被一支巨大的隐形犁铧翻卷出层层波浪,渐次显现出墨绿、深绿、嫩绿,隐匿于荷叶下的荷蕾也伸直腰肢,打着哈欠露出慵懒微笑了。
紧挨塘沿,一只孤零零的白荷刚刚绽放。换上微距镜头打算拍摄荷蕊特写,取景框里的影像却叫人黯然神伤――灰尘聚成的小黑点,看上去很不舒服。怎么回事,郊区荷塘远离都市,尘埃居然如此扭曲皎洁白荷?想那白荷昨夜容颜初展,满怀新生喜悦举头仰望,如磐夜空不见丁点星光,幼稚心灵于是无奈伫立成孤独凝望,向世间呈献无瑕芬芳的热望,终究被斑驳灰渍玷污,造物赋予给它空灵清纯的那颗初心,终将跌落于万丈红尘?
凝思良久,猛然似有所悟。尽管摄得风荷片子若干,画面却少了一种张力,一种灵动的意境。想起来了,缺失的正是荷之精灵――蜻蜓。
黄蜻蜓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南宋杨万里的咏荷诗,毫不夸张地说,几乎可以算作千古绝唱。遥想儿时暑假,我与弟弟在原野疯玩,或裸奔于河岸,或匍匐于稻田,或隐匿于树丛,或穿行于竹林,所到之处均有蜻蜓相伴。“丁丁猫”硕大无朋的眼睛,看上去跟绝顶聪明的孩童别无二致;黄蜻蜓的色泽虽然有些艳俗,却容我们近距离观察,颇有处变不惊的大家风度;“七姑娘”娇小轻盈的身影,叫人禁不住想起小人书画里的七仙女。
川西方言中的“丁丁猫”特指蓝面蜻蜓,得名由来待考。倘若单从形象思维角度分析,大概缘于那双闪着幽幽蓝光的眼睛酷似家猫,且双翅平直伸展开来的体形极像“丁”字吧?“七姑娘”则是豆娘的昵称。无论从修辞角度审度,还是从语词表达的意境体会,总是觉得方言“七姑娘”要比学名“豆娘”来得更富文学性和想象力。这,或许应该算作俚语富有生命力的一个特例。
至今清晰记得一次自然奇观。
雨后初霁的黄昏,浑身晒得黝黑的我拎着刚钓到的几条大鲫鱼往家走。空气中飘溢着沁人心脾的清新味道,农舍周遭环绕的炊烟,淡雅而飘逸,稻田深处依稀传来秧鸡轻快的鸣叫,声声“等等”,打破日落前的静谧。忽然,不知何处飘来一阵红色雾霭。那是一种可以被叫作深红的色泽,却被夕阳余晖染成大片亮丽的鲜红。红雾掠过头顶,朝着落日飘去,目光追随远去的雾霭,赫然发现竟有点点金属光泽闪烁,叫人怀疑是否遇上神仙下凡。
那片红色雾霭,就是最得我心的红蜻蜓。
我最招蚊子,外婆先说那是血液很甜所致,又说蜻蜓是蚊子的天敌。既然这样,蜻蜓自然应该是我的天然同盟者。经常捉来“大头猫”放入蚊帐,却很少邀请其他品种加盟,除了蓝面蜻蜓特别发达的下颚最适合担当防蚊侍卫外,其实还有恻隐之心――豆娘虽则体态娇媚,却太过纤柔孱弱,很难想象它那小米大小的口器怎样对付个头几乎与籼稻等量齐观的花脚蚊。
当然,更不能辱没具备艺术家特质的红蜻蜓。它们在阳光下翩跹起舞的姿态,极像艺术造诣极高的舞蹈家在进行完美表演。倘若让红蜻蜓为我站岗放哨,简直就是有辱斯文,用时下官方语词来表述,庶几可以叫做“体脑倒挂”?
偌大荷塘不见蜻蜓,不由心生惆怅。哪里去了,我儿时的玩伴?如果说稼轩先生“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刻画的意境不复存在,既是严重污染的必然,又与青蛙被饕餮们冠以“田鸡”、“美蛙”之名或公开或隐秘捕杀相关,那么,当年恣意翩飞于晴空的成阵红蜻蜓,会不会是永远不可复制的风景?如果说《发现》(DISCOVERY)介绍翼展一米的史前巨型蜻蜓消亡是进化使然,那么,后工业化时代里的蜻蜓复眼中的花花世界,能否还原混沌未开时光的那一份清澈澄明?
直到第八次出行,才终于抓拍一只飞向粉荷的“七姑娘”。微距镜头下的豆娘身影娉婷,黄田玉雕琢的躯干显得那样滋润,尾巴笔直而纤细,色泽由翡翠的碧绿、蓝宝石的深蓝渐次过渡,条形翅膀轻纱般通透,柔美曲线漫溢出一丝梦幻。尽管“七姑娘”身材窈窕,是非常入镜的超级模特,却失于太过袖珍――2cm长的飞行物,很难拍出名堂来。
豆娘
就在我几乎绝望之际,居然拍摄到暌违多年的红蜻蜓。从400mm的镜头里望去,一只红蜻蜓伏在蓓蕾初放的睡莲上,躯干被藕荷色的莲花衬托得愈发殷红,像一条粗略打磨的鸡血红玉料,透明翅膀上的脉络纤毫毕现,半球状的复眼像晶莹剔透的红宝石,纤细柔韧的长脚,看上去跟玉立的芭蕾舞演员颇为相似。
说来也怪,那只红蜻蜓并非倨傲休憩于花蕾尖上,而是采取一种蜷伏的姿势,身躯几乎埋进花瓣。咳,这可真是一只另类红蜻蜓。它的这种做派,是对诚斋先生诗句的刻意颠覆,还是效仿时下流行的扮酷作秀?也许喧嚣尘世不仅让人类身心疲惫,连蜻蜓也变得困倦慵懒起来?抑或舞者心力交瘁,修长的腿再难在空中画出美丽弧线,只得以委屈的姿态演绎辛酸苦涩的命运?
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摁下快门,其后站在荷塘边发呆。不知过了多久,那只红蜻蜓终于款款飞起,在大片睡莲上面盘跚,原本殷红的清晰身影,在泛出油绿光泽的莲叶映衬下多少显得有些模糊,婀娜舞姿也愈发孤寂落寞了。
红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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