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的土地
一
柳条编制的杈子从肩膀滑向一侧的脊背,继续向下,垂到臀部。晒干后的柳条是栗色的,完全改变了原来生长在河边时的柔韧质地,坚硬结实如木棍一般。我敬佩制造这种农具的创造者,它跨度大,装载多,最大的好处是能把身体最有力的部位都利用起来,从肩膀到脊背和臀部无一不受到它的挤压和磨损。
我挎上杈子出门。养咩咩地对着我叫,对着杈子叫,它连声的喊叫,提醒我给它捎来青草。老母鸡看见我关门,扁着头从门缝里往外钻。它要邀别人家的鸡一起卧在落满树叶的土层里,把整个身体亲密接触到地层里。我看到已经有几只鸡深趴在那里,地上掉着各种颜色的鸡毛,那些羽毛是鸡们因季节变化而换下的衣饰,看得清的时间遗迹,匍匐在地面和半隐在沙土里,美丽而轻飘,被遗忘和被忽略不记。
小河穿村而过,把村庄一分为二,河东河西架着一座桥。
桥粗糙简单,两边的桥爪紧紧地抓住河岸旁的土地,使桥看上去踏实安稳,人们从路边走过去,坐到桥栏上、桥爪上歇息。把手里的农具依在桥栏上,身体顺势靠上去,蹲在桥栏下或坐在桥栏上,因人的劳累状况而停放歇息的姿势。
桥是来去田地时停顿的一个点,去时听一听村庄里发生的事以及农事的处理天气的变化,从地里回来时脚步蹒跚,望见桥如望见院子里的板凳屋里的床,把酸的腰疼的腿,僵直的脖子痉挛的臂膀,统统卸到桥上。眼睛眯缝着,心事封锁着,微风拂过额头上的汗水胸口上的草种膝盖上的泥土,身体慢慢变轻,视线柔和笑意温存,鼻孔里嗅到了院子飘出的烟火里的葱花香味。
我照例要坐到村庄里这座简朴的小桥上,和他(她)们一样安然,听人讲某家和某家一起扒树疙瘩一天赚了二百多元,大家羡慕的不得了,仿佛拣了多大的便宜,而且这样的钱似乎很好赚。我想到家里人是做不来那样苦力的,感叹人家赚钱的当口,自家却是无能为力的,也不设那样的打算。有时也能听到村里人在外面被人骗的消息,卖镜框的良正蹲在桥爪子上,低着头抽烟,抽一种叫拓牌的烟,抽得很有味,红红的火星在他脸上一闪一闪的。一桥的人都在抱怨他指责他怪他无能,仿佛大家都受了骗,被人羞辱。他竟然用卖镜框条的两千元钱买回一个假虎鞭。
良的老爹来喊良回家吃饭,他说吃完饭给良说媳妇的媒人要来。良站起来,狠狠地把烟头扔到桥下,悻悻地嘟囔:说个屁。
有时我把头低下,看到桥下的流水越来越稀薄地流向了远方,内心有一种茫然若失的空落。脚步要去的地方是永远的土地,而心却暗藏着幽寂的骚动。这样的闪念无数次和桥下的流水一起鸣唱一起消失,流水兀自从桥下流去他方,看不见它是否带走村庄人的希冀,抑或它听惯了桥上空泛的话语,根本没作理会,照旧去它要去的欢乐异地。
二
我起身而去。我愿意隐藏在茂密的灌木层中庄稼地里果树园内,砍割荒草松软土地嫁接果树。我挥动镰刀斩下草根,看到倒地的荒草神情哀伤地望我,憎恨我的残忍,还有正开的野花,新鲜的颜色匍匐在地。我既不能自救,也不能救你们,因为我们都是草,都很弱小,都必须在时间的河流里从大地上消失。我无限悲怆地和荒草低语,抚摸着它们的伤痛把它们装到我的杈子里背到我的肩上,一起回家。大片清理干净的土地利索地铺展在我面前,草根和草的断叶遗留在野外,像我的脚印,重叠或零散地铺满田野。
南地,我种过棉花、玉米、黄豆、小麦、红薯、果树的南地,地头上留一截菜地,最外面的地埂上栽着花椒树,七月的花椒红得壮丽,映着下午的烈阳,四散在半空,尽可能地把柔软且遍布着尖利刺针的枝条往外伸展,划多个圆弧状,张扬着夏天的旺盛。我不止一次折断侵占到路上的枝条,它挂着人的皮肤会拉出血痕,张牙舞爪的样子随时想碰你一下,让你疼痛流血知道它的厉害。人是不敢碰它的,它是一种孤独惯了的植物,不允许任何人任何动物以任何理由靠近它,它有它生存的道理,或孤高或蛮横或自命不凡,我都无从知道它的内心。我只能看到它的刺,遍布全身,向外,阴冷、尖利。
在村庄里流行着一条偈语:花椒树的死那年,栽种花椒的树的人也会在那年死去。年轻人是不栽花椒树的,大多老年人栽它,人们忌讳它的不吉利。这样的偈语是不可信的,栽树的人死去了,而花椒树活着,又说明什么呢?人更多时候活不过树,树有着更好的秉性经历着日月的磨蹭,越老越粗壮,而人越老越缩小,老死的人多,老死的树几乎没有。人在宇宙间存在的空间、时间都是渺小和短暂的,我们有什么资格耀武扬威地对植物发号指令横加涂炭呢?
我只是一个暂时的种地者,为果腹的粮食和蔬菜来到这个叫南地的地方。我站着这个地方曾经站过多少人?他们是不是拿着和我一样的农具耕种着这块土地?是谁第一个开垦了这块地?第一粒种子是什么样的?是小麦还是红薯?远古的疑问没有人给我解答,我记忆最远的地方也不过几十年,老牛拉犁、镢头点豆、锄头耪地这些原始的劳动形态,至于更远的劳动方式也是听人说说。土地上经历什么,有多少历史变迁,沉默的土地从来不说。我拾到过一个拙朴简单的古代箭头,硬度极强,锈迹斑斑,无从考正哪朝哪代的兵器。我推测它是很久远的器具,狩猎和战争都有可能是它留下的原因。
我站在我的南地,我很奇怪千年不变的土地竟然显示不出来一点怀念和忧伤,焦虑和担忧,对过去的千万年和将来的千万年。任何衰老的动物和植物都不能使它感慨。任何新生的动物和植物它都冷漠无情。它接纳容忍一切善的恶的动植物,生养包容他们,它从来不拒绝一切侵袭它的根系、种粒、器具,牛的人的兔的蚯蚓的善意的恶意的践踏。纵容一切野蛮的强横的力量划过它的肌体,春去秋来,夏雨冬雪,阳光瑟缩残风尽吹,冲撞的裂痕、柔软的抚慰,大地合上它猎猎风尘中包罗万象的眼睛,和天对应,感知灵性的苏醒和罪恶的沉陷。
三
我把鞋脱在地头,绿色的塑料拖鞋上粘满露水和泥土的混合泥浆,脚上轻一块重一块涂抹着黏的泥巴,走路左滑一下右扭一下,为维持身体平行,我会把鞋脱下来提着,怕踩着花椒针或碎了的隐藏在荒草里的农药瓶子,不得不在滑的鞋和滑的路面上前进。行走的样子,像刚刚兴起的肢体舞。
站在地北头向地南头望去,望到一个叫八里坊的村庄,庞大的村庄在地那头模糊地缩小着它的面积,看上去矮小寂寞像一片小树林。八里坊的地和我们村的地隔着一条垄沟,本来很宽且高大的垄沟因年年的挖掘平整,还剩下窄小的一条,两边都不甘示弱地掘着垄沟,有时会发生争执,互不相让,遭殃的是庄稼和树木,被破坏的树木折断枯死,刚刚泛青的棉花苗连根拔起。
我站在地南头的槐树下望着因每家态度的强硬软弱而弯曲行走的垄沟,能看得出谁家是软弱的谁家是盛气的,以及哪家是和善的和哪家是霸道的。人的行为痕迹清楚地留在土地上,所有人的都会看到,飞鸟和野兽也能感知到。一个人内心的东西隐藏再深刻,总会暴露到行为上,留下深深的阴影,覆盖在尘土里。
顶头的地邻是一对老夫妻,他们有五个女儿一个儿子。两株上百年的老杨树长在地头上,枝繁叶茂,粗壮异常,我们这边的槐树被压迫得斜歪着,庄稼也很少有收获。我们常常诅咒他们的老杨树快点死掉,长辈们也婉言地套过老夫妻的口风,他们没有刨树的意思。他们说这是两棵神树,没有人敢刨。后来我们村上的人说买他的,不怕它是神树,老头无话可说,才同意卖掉。
老树真的老了,树周围有两个鸟洞,像树的眼睛,瞪着恐怖的黑洞注视着田野。老鸹在树上盘旋,花和尚从里面出来进去。朽断的树枝掉落到我们这边的地里,稍有刮风,老头便蹲在地头上等着树枝断下来,越过地界来拾他的树枝。
刨树时老头买了鞭炮,给树神上了香,放了鞭炮,才让动土刨树。
四
在玉米地里锄草是无休止的耐力劳作,草的长势像玉米的长势一样旺盛,甚至更甚于玉米。玉米是有行距和株距的,而草密密麻麻遍地都是。第一次站在地北头锄草,望一望地南头,一眼望不到边。我想到天黑我也锄不完这块地,地南头遥远似隔着一座永远也攀不过去的山,一辈子也走不到头,而这些茂盛的青草,它们会缠住我的双手双脚,使我永远走不出这块地。我运行着手里的锄头,汗水在阳光的明亮里滴落,衬衫先湿了脊背,贴在后背上。肩膀和前胸慢慢变潮,洇着水渍。我感到一条水流从前胸和后背滑向脚下,渗入到泥土里。我的脸开始变大,身体里蒸腾着要膨胀起来的热气,仿佛在热水里烫着,浑身炸开一般刺痒灼疼。
天黑了玉米地里空无一人,人们都扛着锄头回家,土地要睡了,它被人吵闹折腾一天,也想有一会儿安静。黑夜过去还有明天,明天过去还有后天,土地没有长久的沉静,人们也没有停顿的时刻,一个月过去,另一个月到来,玉米很快窜高,遮挡住我的视线,我隐匿的身影像那些无休止的时光一样都消失在了玉米叶子下面,随着消失的还要那些刺痒和灼疼,每天都有新的刺痒和灼疼从玉米地泛起,飘浮到我身体上。玉米叶子宽大以后像刀子一样切割着人的皮肤,它划过腮、额头、脖子,赤着的胳膊,都是红红的一道血痕,肿着,结着疤。轻微时也要留下一块块肿胀的红痕,奇痒难忍,掺和着火烧火燎的疼痛。
我蹲在玉米地里像蹲在一个严实的大闷罐里,四野很静,听到太阳照到玉米叶上的声音,黄色的光线和玉米叶子摩擦着,窃窃私语。一种叫树苗秧的大草逶迤连贯着生长在玉米地里,每一节草茎上都有扎地的根系,如此繁衍一地草秧,扯扯拉拉,没完没了,从来没有薅完的时候。草的生殖迅速简单,出其不意地遍地蔓延。那些年,最充足的时间和最青春的力气,都在和草比韧性比耐心。没有想过放弃或逃跑,被玉米叶子包围时没有痛苦或者忧伤,有点像木讷的玉米,站在旷野生长,不去想长到什么样。也不知道一个人到底有多深的承受,能经历多少木讷的磨砺。
深秋,地里的玉米都在腰里别着硕大的玉米棒子,往外挺着,显露、招摇、很有成就感。高大的玉米秸半枯着,一下子矮下去许多。
掰完玉米棒子我开始砍玉米秸,扬起高高的镢头,咔、咔、咔,每一下都砍在玉米杆的根部,玉米秸砍下来,抱在怀里,抱不了的时候,放在地下。安静的玉米秸睡着了一般横躺在大地上。我坐在玉米秸上歇息,看到土地上排列着一个个整齐的深窝,像一个个张开的大口,似有话语要和我说,又似有难言之隐,说不出来。我等了许多年,终究没有听到大地深处的声音,我知道她不会对我说什么。关于我幻想的土地的语言,只是一个壮丽而绚烂的童话。摇摇酸疼的右臂,我继续砍玉米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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