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俄狄浦斯
我们的俄狄浦斯还在流亡的路上,这么多年的时光。我们看着他走过城镇,路过乡村;我们看着他穿过沙漠,趟过河流;我们看着白发一根根从黑发间穿透而出,皱纹在脸上肆意横生。然后,行走终于变成一种习惯,无需追问意义。在走出忒拜之前,他听到人们说,瞧,那就是俄狄浦斯,我们的王,他正在被自己放逐。在越过忒拜的边境线以后,他听到人们说,瞧,那就是俄狄浦斯,忒拜的王,他杀了自己的父亲,并沾污了母亲的床第,生下神所不能容忍的孩子。我们的俄狄浦斯就这样,在自己的故事里流亡,始终微笑,那是愁惨而端庄的笑容,像神谕一样隐藏玄机,有时我们也会怀疑那笑容里面有嘲讽的成份,但我们只能怀疑,因为俄狄浦斯什么都不会告诉我们。他刺瞎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又闭上了自己的嘴。我们曾经那伟大的王,正直而勇敢的王,现在除了行走,一无是处,像一个木偶。
没有人不知道俄狄浦斯的故事,也没有人忘记他的故事,无论地点如何转变,时光如何流逝,在他拄着拐杖向我们走来的时候,我们为他备好最香甜的美酒,最可口的食物和最吉祥的祝福。我们替他捉去发间的虱子,替他刮去末枝分了叉的胡须,替他换上我们亲手为他做的新鞋。我们请求他留下,他不说话,不摇头,也不点头。第二天我们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路上他留下的足迹一直延伸到没有尽头的远方。
很多年后的某一天,我们的俄狄浦斯遇见一个路人,善良的路人给他水喝,替他擦去额上的汗滴。他请求他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他想和他谈一谈,他说他的名字叫希利斯•米勒。我们知道那是个学者,研究悲剧、小说还有诗歌,头脑中有一套逻辑严密的属于自己的理论。可是我们知道的,俄狄浦斯不知道,他到哪里都是最后的知情者。
我们来谈谈你的命运。希利斯•米勒说,你的命运完全可以和现在不一样,也就是说,神对你的预言完全可以破灭。
我们的俄狄浦斯抬起脸,对着太阳落山的方向望了望,尽管他什么也望不到。他不说话,这已经是成了习惯的,路人希利斯•米勒也知道这一点,可他并不在乎。
你惨遭痛苦,生来便是个不幸的人。你被预言为一个弑父娶母的人,这是神的旨意,神并不介意人们知道这一点,所以你的亲生父母将你抛弃,所以你被科任托斯的国王养大。在你长大以后,得知自己弑父娶母的命运,你以为你能改变它,便离开科任托斯,你以为离开自己的父母,便不会走向那被命定了的结局,你以为理性是可以战胜命运的。可最终,你未能逃得掉。可是你的悲惨的命运看起来如此简单,你只要呆在科任托斯,把所谓的神的旨意当成笑话,不采取任何行动,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大家相安无事。不是这样吗,俄狄浦斯王?
我们的俄狄浦斯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他的神情坦然,唇边依旧挂着那抹端庄神秘的笑容。他像一座雕塑,披着夕阳的余光熠熠生辉。身边陌生人的任何一个字,都不能使他有所动容。
所以说,使你惨遭痛苦的不是作为他者的神,而是你自己,俄狄浦斯王,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你要意识到这一点。你本来完全可以幸福地生活在科任托斯,作为波吕玻斯的儿子继承他的王位,娶一位你喜欢的女子,幸福而平静地生活。可是现在,你只能流亡,无止无境。我真为你感到可惜,为着追求虚无的理性而毁灭了自己的生活。那个自称名叫希利斯•米勒的人的眼睛一直未曾离开过俄狄浦斯的脸,俄狄浦斯出神入定的状态令他怀疑他是否听到自己所说的话。他站起身,向我们那们像神一样端坐着的俄狄浦斯王告辞。
在米勒转身的那一刻,他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那是从我们的俄狄浦斯的喉咙里流淌出的声音,带着厚厚的灰尘的重量。他问米勒,你从哪里来?
从遥远的美国走来。
你要去往哪里?
我要去特洛伊,我想去见一见那个名叫海伦的女子,我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容颜,足矣倾掉一个城市。
你知道前面会发生什么吗?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你为什么不呆在你的祖国?我们的俄狄浦斯说完最后一个字以后,再次紧闭上了他的嘴,他看着希利斯•米勒,脸上挂着洞悉一切的笑容。可是我们知道,其实他什么都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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