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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拓居论坛 » 心随笔动 » 谁的心晾在雨里忘了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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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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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心晾在雨里忘了收

作者：叶倾城

　　所有的水，终究是要流向大海，可是所有离散的人啊，能不能有再聚的时候？

　　谁的心晾在雨里忘了收

　　江河初初发源的时刻，其实也不知道，自此前去，终究会遇见海吧？就好像，我也从没想过，会遇见她。

　　是在一艘去往三峡的船上。午后，我在甲板上闲逛，阳光金灿，江水流淌如时光缓缓，而她素衣如雪，静默在舷边。良久，只有风来拍她的肩。身后，游人如织。

　　我转了几个圈子回来，她仍在那里。船上其实嘈杂，人声笑语，游客争着拍照，然而她孤单的背影，仿佛深山背后另一座的深山。我不自觉站近她。她只低低看江，偶一抬头，天光云影，都在她眼里了，又好像山自青，水自柔，一切一切与她无关。

　　我与她搭话：“小姐，可以帮我照一张相吗？”她一惊转身，我自觉莽撞，她已笑着接过我的照相机：“用哪里做背景呢？”

　　我顺手一指：“就用西陵峡吧。”

　　她莞尔：“你第一次来？――我们还没到西陵峡呢。”见我窘，她体恤地笑，“这船的服务不算好，该报一下位置的。”我感动于她的清明剔透。

　　散漫地聊着天，阳光也懒，两岸山水变幻如长卷，却大都大同小异，我说：“怎么搞的，看多了，所有的山都是一个样子。”

　　她笑：“何止是山，所有的人，所有的感情，其实大都相似。”

　　我怔住。天色渐黧，她的轮廓略略模糊，一时竟仿佛非常熟悉，是认识长久的人，我不由对她心生亲近。只是，一段旅途能够有多长呢？只够越谈越投机罢了。凌晨一点，我们抵达巫山，立刻有旅馆吵嚷着拥过来拉生意，我和她，是唯一的单身旅客。我犹豫一下，想问她愿不愿意去同一家旅馆，她已抢先伸手：“再见。”我与她一握，掌心微微用力：“下午聊得真高兴，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虽是寻常客套，我知道她懂得我的真挚。

　　肩上一个简单背囊，路灯照她一步步拾级而上，夜深急骤的风一阵阵吹来，她飞扬的发像夜色一样黑，一样默默。只是这样了，萍水相逢的情谊止于萍水，我随着旅馆的人走，却忍不住在拐弯处稍稍驻足，回头张望：对岸层林尽墨，渡口处一无人迹。

　　第二天早上搭船去小三峡，是她昨天为我建议的行程。码头上万头攒动，我明知不可能遇见她，却还是迟迟不肯上船，直到最后一班。马达轰鸣，船将离岸，我突然看见远远有个奔跑招手的身影，禁不住跳起来，“老板等一下，我有个朋友还没上来。”其他的人纷纷不耐烦地叫嚷，“开吧开吧，等好久了。”我连声，“我们加钱，我们加钱。”

　　船还没停稳，她一跃而上，我早伸手扶住她，她气喘吁吁，“谢谢。”一抬头，“咦，是你。”我只笑吟吟看她，问：“现在可以交换姓名了吧？我叫丁蒙。”她也笑了，“我叫钟雨。”

　　钟雨仍如昨日，衣素发馨，人淡如菊，向我抱歉地笑：“起得太迟，来不及梳洗。”弯腰掬河水浸脸，水花自她指尖纷披，再抬头，脸容澄柔如水色，我心中不觉温柔震动。

　　水路曲绕仿佛心事缒缠，我举着相机到处“咔嚓”，无意间回头，她只凭栏远眺，脸上一抹心不在焉的笑容，连肩背间都蓄了哀伤。

　　仿佛察觉到我的目光，她忽然开口，语气迷惘：“我记得以前我们来的时候，还没有机动船，都是小小的木船，撑篙而上，浅滩处船工们都下去拉纤，船底木板与鹅卵石互相撞击，格格格，听得人心都抖颤起来。”她回头静静一笑。

　　我想我是知道了。故地重游，物也非，人也非，身边不再是当年人。世事种种，无非去年死与今年生，人生又有多少别离，比死亡更为惨痛与决绝。我轻轻教训她：“既然出来玩，就痛痛快快玩一场，还有什么包袱，到现在都放不下呢？轻舟早过了万重山，那些烦恼，就当是两岸猿声，由它叫去吧。”

　　她怔住，随即淡然一笑，诸般不露痕迹：“你说话很有意思呢。”转头，“咦，快到滴翠峡了。”我只好说：“你来过的，是识途老马，帮我导游好不好？”她一扬眉：“啊，人之患在于好为人师，我都按捺不住，想在你面前摆老资格，吹牛皮呢。”我们俩都笑了。

　　傍晚时分，我们才回到巫山小城，她腕上的茉莉花钏已经黄黄地萎了，在暮色里无端泛香。她带我去吃大排档，小街上摊群成列，我好奇地到处张望，问：“这是什么？这呢？”胖胖的老板娘舀给我一勺汤液，尝尝味道不错，我回头招呼她：“哎，这鸡蛋汤，酸酸的，甜甜的，挺好喝的。你来尝一尝。”她一怔：“鸡蛋汤？”探头一张，“呀”一声：“这是米酒呀。”“轰”，整条街都笑翻了。她也笑得前俯后仰，双肩抖动，我脑海里霎时掠过：她笑了，是真的笑。

　　原来，两天里她所有的笑容都不过是些礼貌与分寸，抵不过此刻的一瞬欢颜，却是如此地罕有，仿佛天上云散云聚开出的花。

　　那一顿饭吃得格外快意。她取笑我，特意叫了一盆米酒，两人边喝边聊，言笑晏晏，感觉上像旧友重逢，彼此心知，不知不觉，都喝了很多。夜色深浓，而她双颊渐渐绯红，仿佛桃花三月，江南处处，我不由停箸凝神。

　　她觉得了，愉快地抚抚面颊，轻呼：“呀，好热。”提醒我，“别看米酒像水一样，喝太多也会醉的。”

　　在我胸中荧荧燃烧的，是酒意还是其他？我脱口而出：“是不是，南国的米酒就像南国的女子，清，甜，家常，接近水更胜于接近酒，有冰的感觉却藏了火的本质。”我抬起头，“连醉了都不知道？”

　　出了口的话，是泼洒出来的酒，不能再收拾，空气中有种难以突破的静。良久，她的声音里有那么多感喟：“醉的人从不说自己醉，说醉的人永远都是诈醉。”招呼老板：“多少钱？”转头向我：“我们AA？”

　　我碗中仍有半碗清彻的酒，滋味这样淡薄的酒，算是酒吗？就好像，我与她，这般简单的好感，是感情吗？我举碗，一饮而尽，有时，连想要一场酣畅淋漓的醉，也是不可得的。

　　第二天我们溯流而上去白帝城。她在路边买了两朵娇黄的白兰花别在襟上，小小细致的花，却香得那么咄咄逼人，仿佛花心的一点灵魂，正尽力地放射着光芒，我嗅着花香莫名迷醉。

　　白帝城数不尽的台阶两侧尽是摆卖纪念品的小摊子。她帮我挑拣，自己却只笑着摇头，声音里疏疏淡淡：“当年每到一地就背一大堆的纪念品回去，回家没地方放，统统扔了。”――我们都是这样学会放弃的吧？

　　我看中两块彩绘的三峡石：菊黄底子上，老太太和她的毛线团，老先生和他的报纸，两位老人一样银丝满头，笑容可掬，让人从心里暖起来，分明是山川尽去，岁月无忧。钟雨也喜欢，却仍与老板生鲜热辣地大讨价，转身对我挤眼：“如何，南方女人的精明本色？”几几把我笑昏。

　　人群推挤，她被挤得有些踉跄，我将她顺手拉至一侧避让，在熙攘里我们是两座小小的岛。我掌心她温热的肌肤忽然微微汗湿。

　　回奉节的船上，她靠在栏杆上闭了眼，长发委垂。我站在她旁边，替她挡着人潮，不禁久久凝视她。她突然抬头，我眼睛慌张地掉开，半晌，整个人无措起来。夜晚前的长长黄昏，我们坐在城门口的台阶上，吹着江上来的风。钟雨忽然静静地说：“三峡到这里――瞿塘峡，就完了。我建议你经丰都去重庆，比较好。”她只字不提自己的去向，我默默看她一眼，知道，问与不问其实没有什么分别。长江只是一条自万年前便寂寞流淌着的大河，而我的孤单，没有人知道。我和她，不过是只交换过姓名的陌生人，我却不知，是在想念她，还是想念胸中微微的疼痛。我草草兜了一圈，便买了去宜昌的返航船票。

　　江水急湍，船行似箭。宜昌前的最后一站，是秭归，我轻轻想起，我的三峡之旅，就要结束了。我就这样，在秭归下了船。

　　是傍晚时分，小城静谧，街上寂无人声，我好容易才找到一家还亮着灯的小馆子，推开门的一瞬间，四周的燠热忽然如钢火般向我涌来――

　　过了很久很久，我才终于能够走过去，迟疑地、不敢置信地问：“是你吗？”

　　钟雨抬起头，对我笑一笑：“你好。”我忽然觉得汗湿重衣，而角落里，三弦婉转里有瞎子悠扬地唱着情歌。

　　去旅馆的那段路，有很多叶子阔大的树，我问她：“怎么会到秭归来？”她惯例笑，惯例不说什么，我陡然止住，扳住她的肩头：“钟雨，要怎样你才肯把我当作朋友？”

　　我看见她眼里，疼痛，惶惑，还有，一点点涨起来的泪意，她却突然掉过脸去。“许多年前，我和他，便是在三峡。这里的每一处，都有我们的足迹。在香溪，他说，长江有多长，爱情便有多远。可是，这世上，除了长江以外，还有什么可以永恒？因此我来，起于三峡，止于三峡，我要把爱情还给发生过的地方。”

　　她笑着看我，“很傻，是不是？”这样的笑，这样的女子，我定定看她，她的疼痛我一丝一毫都觉得了。良久，我终于艰涩地问：“我陪你去香溪，好吗？”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想去隔壁叫她，又觉得太早了，捱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在门边刚刚抬手――门开了。我们相视而笑。

　　难以形容香溪的容颜，突如其来的，从干枯的公路上看到那一泓无比清澈的水，而钟雨的手乍然一凉。我陪她，一起缓缓走进水里，她仿佛一步步走进旧日的记忆，每一步都犹疑趔趄。丽日晴空下，香溪柔婉清流如斯，而钟雨站在凉浸浸的溪水里，不能再移动一步。

　　我心中万般不忍，故意捣乱，一弯腰，“哗”，一掌水扑了她一声，钟雨惊叫一声，也是一掌水击回来。顿时，水花滔天，我们两人且战且挡，边叫边笑，仿佛真的很开心。一不小心，钟雨一跤跌进水里。我惊叫一声想撑起她，却反被她一起带进水里，水自四面八方向我涌来。

　　我把她拖起来，她伏在我胸前，呛咳着，喘息着，无声的泪水大股大股地流下来，湿透我的衣服。而我死命地抱住她，把她所有的眼泪都给我吧，把她一生的悲欢都给我吧。

　　我们紧紧相拥，伫立在齐腰的溪水里，良久良久，直到阳光把我们的衣服晒得半干。她终于抬起头：“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非常沉默，我用力握紧她的手，她的掌心，一阵热又一阵冷。我叮嘱她：“去睡一下吧。”自己靠在床头，渐渐也有些迷糊，忽然一些细微的声音像飞虫般钻进我耳朵，让我无故警觉――隔壁房门大开，服务员正在换床单。

　　午后空旷的街仿佛凶杀案的现场，有一种奇异的宁静，整片城都被我一路急奔的脚步声惊醒了。而在长长台阶的尽头，码头的顶端，有一个小小的、寂寞的身影。

　　“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躲开我？”

　　她低低地说：“我的假期已经满了。”

　　“再留几天，行吗？”我知道我的不讲理，我明白她会拒绝，却不能不问，不能不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微笑：“我是上班的人啊。听过灰姑娘的故事吗？十二点之前必须要走的。”“那么，我跟你走。”我决绝地道。

　　她看着我。那一刻忽然是漫漫长日，连时光都伫立不前。劲风四起，雷声隐隐，一场雨在我们头上蓄势待发。她声音哽住了：“别这样。我们，其实才认识几天……”

　　“可是，我觉得已经认识你一辈子了。”我该如何表达我自己，我又该如何地，让她相信？

　　她的头，一点一点地低下去：“下午，在香溪，我也觉得是一生在等待的那个人来了。可是，一辈子长着呢，也许再过几天，想法就不同了。”雨像不能自抑的泪狂野坠落，而汽笛声剑一般刺过来，我和她同时看见那逐渐靠过来的庞大船体，她起身，“十二点的钟已经响了。”大滴大滴的雨点打在她的肩头，她的白衣很快湿了。

　　我松开手：“我会找你。”

　　她摇头，疼惜地、不忍地看着我：“别做傻事，找不到的。找到了也认不出，在我的城里，我不是现在布裙凉鞋的样子。”

　　我颤栗地从怀里掏出了那两块三峡石，在温暖的菊色背景里，仍是那样安详的老先生：“知道吗？那天，我是为你买这两块三峡石的，总觉得，它们就应该，是我和你，老了以后的样子。这几天，我天天贴身放着，是我的第二颗心。现在，给你了，以后，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我认得我的心，我就会认得你。”

　　我的心，我暖暖的心啊，慎重地捧在我手中，她却退后一步，轻轻推开我的手：“等待是需要很大勇气的，我已经不起再一次的受伤。阿蒙，不要给我希望，失望是世上最苦的药。”她起身，“我走了。”

　　我是如此如此想紧紧抱住她，告诉她，地永不老去，天不会荒芜，就如人间真正的感情。而汽笛一声声地催，大雨滂沱里她有这样决绝的身影，却在回头的瞬间，模糊了容颜……

　　不管船上船下有怎样的呼唤与心碎，船总要在大雨里离开岸，行在时光的长河里，渐行渐远，渐渐消失在命运的地平线上。

　　所有的水，终究是要流向大海，可是所有离散的人啊，能不能有再聚的时候？

　　而是谁的心啊，晾在雨里忘了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