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的,想到的
第一天,十月初,秋分节气。我跟伯父进山打柴。路上,玫瑰茄花开,满坡满坡的花朵;野菊花成串成串的,把细长的枝压弯;草籽儿也开花了,红艳艳的,妖饶妩媚。草籽儿的花美得让人心醉,它的果却轻意间就紧粘住过往者的裤腿,令人十足讨厌。米碎油茶成熟了,拇指头般大小的茶籽掉落满地;风吹油茶果比鸡蛋还大,要等到立冬到来才成熟;它们都在果实成熟时开花,花与果并存。油茶的花多蜜,儿时嘴馋,晨起,拿着根吸管,穿梭茫茫雾海,在芬芳甜蜜的茶树林里,吸起花蜜。看到油茶花开,心里便装满了年幼时无忧无虑的欢乐时光。番薯花,紫白相间,小喇叭样,番薯开花,不为结果,只为了美丽。霜降过后,番薯就长成了,农忙人家,值至旧农年到来,才将地里的番薯全部挖上来,储藏在地洞里。山里,一些知名与不知名、可食与不可食的野果成熟了,以我的经验,那些或酸或甜的野果,经历几场霜冻后,逾是可口有味。这次进山,我为它们拍照,它们生之秋的美丽进入我的影像记忆里,而我的伯父对此不屑一顾。
猎人在山里安放了兽夹,伯父倒霉踩中。我赶紧砍来一根木棍将锯齿口塞住,减轻伯父脚的压力,但就是没办法将兽夹打开来。喊了在山下地里忙活的小学同学上来帮忙,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将伯父救了出来,还好只是破了点皮,无大伤害。我们异常生气惹火,恶狠狠地摔打着兽夹。我想,若是山兽们给夹住,它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脱逃出来的,它只能活活给饿死,或者被猎人活捉住。除非它于拼命挣扎中,将腿生生拉断。它有许多种可能,或是年幼的仔,或是正在哺乳期的母亲,或是正青春当年,或者垂暮衰老。它们在一次行走中被留了一下来,从此终结生命。
我们爬到山顶,才走进一片原生态的森林。一路上山,见到的全是碗口般大小,排列整齐人工种植的杉木,树下是荒草丛。这些,在阳光下一览无余。一次大规模的清山砍伐后,山被征服了,山成为人类获取经济利益的工具,它不再拥有神秘色彩,那深不可测的暗喻特质不在了,它给予我们想象的空间越来越少,真的有点山穷水尽的感觉。
第二天夜,夜空如浩瀚的海洋,星辰密布,银河由南至北,跃过墨色的村庄。它们在群山怀里,在溪流之上,在树林丛中。天与大地彼此相连、相融,在一片静谧的夜色中,人们可以怀揣着梦想与信念,穿过林间小路,去到天堂,那儿是另一个美丽人间,那儿没有邪念与罪恶。我相信,在那儿我们将看到自已的前世与来生,没有痛苦,一片安宁。
从同学家回来,已是午夜。下弦月刚刚从东边的山岗上升起,东边山岗上的那片树林子被熏红了,微醉,酡红。村庄睡熟了,远远地,我看到了自家的老屋,这么的微小,那种红铺满了它,它的身上叠了一些清瘦柔曼的碎影。月儿,一瓣桔般大小,倒挂在树尖上,我只是感觉她的真实了,我可以独自欢快奔跑,爬上那个山岗,去亲她。这午夜,只有我一个人在大地上,在轻风里呼吸。我又看到了七姑星,高出山岗数丈,如珍珠项链,在闪着微光。向西的屋子与山岗在一片黑暗中,向东的屋舍散发出红色的影。有一片稻田虫子在歌吟,有一处山岗夜鸟在呼唤,有两家犬吠。那些坟墓,那些无人居住的老屋,都是村庄的灵魂,它们暗示着善良、谦和、自约的存在。
日里,我听到一只布谷鸟在孤独地鸣叫,就在东边的山岗上,在桔红色月儿所在的那片林子里。我伯父观察到了,这秋分时节,太阳从树林子往南的那个小山凹处爬上来,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变短了。
我想着那一瓣月儿,仔细地睡去,无声,亲和而又美丽。
第三天,我约好了,到同学在山上的那个园子去。同学等了我一会儿,就去砍柴了。我到了山上,听到了树响。路上,我碰到了一条黑色的小蛇,小蛇看了我一眼,就怯怯逃生去了,钻到路边的小灌木丛里。去年冬,这一条路上,同学碰到了一条眼镜蛇,蛇抬起头看着同学,久久不肯离去。同学吓坏了,不敢跑,进退两难时,同学就地捡起一根棍子,那蛇还是不怕。那蛇的身子有些僵硬,想是饿了跑出来,给冻坏了。同学靠近它,迅猛将蛇的头压住,加上一块石头,然后跑回园子,拿了布袋子与竹篓来,将眼镜蛇活活捉住了。城里人来,以160元的价格将蛇买走了。这前一天,同学还捉了一只山麂,到城里买了287元。同学说没有比这更好赚的钱了,在农村,他是一块一毛地计较着生活。我听了,心里不是个滋味,只是点头认可了。同学只砍了树的后半部分,说来年,树再长出枝叶,又可以砍一回。我们去看了山涧边上的一棵香菇木,还没出菇,去年国庆时,菇长得很好,采了满满一竹篓,今年秋后没有雨水,菇就推迟出了。
同学带我到另一条山涧去捉石蛙,溪涧湿滑,涧边杂树乱草丛生,我们非常艰难地在里头穿行着,同学手脚轻快,我老是赶不上,他让我看好活生的藤蔓抓住,若是枯死的藤木,扯断了,人就容易摔倒。在溪涧边,同学让我认识了野生黄莲,是他父亲在世时种下的,黄莲都没有长大一样,但是非常难得的宝贝了。我们还见到了一样珍贵的野生金线莲,看到了鸟儿在这儿留下的足印。同学说,金线莲是中草药,鸟儿是来找草药吃,它们生病了,懂得找一些医病的草药。我们还采了一些花王草,从湖南怀化嫁过来的同学爱人说,他们那儿管这叫运气草,这草难得开一次花的,谁见到花儿开放,就交好运了。这草四季常青,采些回来,养在水瓶子里,很是漂亮。在溪涧边,我吃到了野荔枝。野荔枝喜欢长在深山溪边,果实累累,落到水面上,红红的果子在漂流着,这水被染红了,甜甜的一种红。除了我们,想来再也不会有人涉足这儿,这一树野荔枝果,定是鸟儿的美餐了。还有野龙眼,果子要过些日子才成熟。还有水树,比直的干,一树红叶,真是美丽极了。水树砍下来,无论如何也晒不干的,不可当柴火用,同学说。
我们看到水中一块石头上有一小堆鸟毛,紫蓝色,毛色鲜艳,是刚刚死去的。同学认得这种鸟,说可能是被蛇吃了,也有可能被石蛙捉食了。石蛙是两栖动物,吃树叶草木,也吃一些虫子。秋去冬来,石蛙从石洞里出来,沉在水里休息。水源尽头处的水滩里,一定有石蛙,石蛙深爱着水,守住最后的一滩水。水中一些石蛙蝌蚪在自由地游动着,若是下大雨,溪涧发洪水,这些蝌蚪与小石蛙将全部毕命了。同学说,石蛙也弱肉强食的,他发现过捉来的石蛙肚子里有同类的四肢。我问同学,石蛙寿命多长?同学答不出来,只是听说,有人想捉住石洞里的那只蛙,听那只蛙叫了四五年了,可以辩认出其声音来,可是几年来都没有捉住。同学敢肯定,一只石蛙的寿命不短于五年。我可以感受到这水的洁净,这溪涧的清凉和草木清新的生命气息,这是滋养生命的好地方。我是不敢把手伸出水中的石头洞里,万一跑出一条蛇来,可怕死了。我只是跟着同学在山涧里爬行。同学捉了四只石蛙,我想把那只最小的放了,同学却反对我。同学说,这给我女儿吃,非常好,这东西清凉解毒。这也是一种弱肉强食了,生命中有太多的事让我们的内心永远矛盾着,它是那么复杂,让人欲罢不能。
回到了园子里,我们去采柿子,硕大的柿果压弯了枝头,像一个个红灯笼,真是让人高兴极了。同学说,果实采回去,放在密封的塑料袋里,不消五天就熟透可食了。得轻拿轻放,果实熟了就不会烂坏。果实若是能在枝头上自然成熟最好,但是那些鸟儿眼尖,先将果实啄食去。同学爱人将长在枝繁叶茂下的一只柿子偷偷留下来,但愿这一枚果子能逃过鸟儿锐利的双眼,完好留下来,等来生命的自然成熟。这柿子买给收购的贩子,一斤三毛钱,贩子买给城里的水果摊点一斤八毛钱,水果摊卖出值一块六毛钱。同学说,仔细算来,就知道当农民的苦了。同学今年将生产出十万斤的瓜果、谷物,夫妻俩出多少辛劳汗水无法计算,可这样下来,一年也只能纯收入一万多元。他有一个愿望,想到城里打工去。我理解同学的辛劳和不易,但我相信,这不是土地本身的错。土地赋予同学夫妻俩以十万斤的果实,土地是伟大的、无价的。(2007年10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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