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过乡村的光
耿立
光是乡村的支撑,我的本意光是乡村的灵魂,是温暖,它的脚跟无处不在,随便在哪个地方,沟渠柴垛,或者狗窝.你都感到它的存在。是她挽高了树,挽高了房檐,使乡村有了邃深和辽远。
每次回家,我都感到对乡村老家木镇光的不适应。见到它,我像做错什么似的,眼睛就低下去.春天的光发绿,夏季的光发黑,秋季的光发黄,冬天的光发红。
真的,春天的光用草牙似地小手,一点也不生分抓挠我的头发衣领,浑身痒痒,躁热,它要拔掉你的衣裳,也许,把春天的光比成狗的舌头更为合适,那还是长满舌苔如小锯齿的舌头,我小学家里养的白狗,到我高中出外求学,每次回家,它就扑到我的身上,用爪子扒我的肩膀,亲昵如兄弟,用舌头舔我的手,舒服且痒.就如阳光抚慰.当我从汽车上走下,我像踩在了光堆积的草垛上,脚步踉跄,很不适应光。你像要被光咯吱了一样,就想笑,我说的是冬天的光,那样的懒散,如小孩的屁股,是穿开裆裤子露出的如春天小鸭的屁股,冬天木镇的阳光是嫩的,你不好意思去摸她,摸小孩的屁股,弄不好可能惹一身骚,但木镇冬天的阳光不会。
缘于光,木镇的一切都有了别样的韵致,即使普通如一絮棉花。在秋深的时候,冬季就在门槛外徘徊,新的被窝刚进去还是有点凉,你在昏昏的油灯下,把头蒙进被窝,你憋住气,然后很很地猛吸一口,那粗布的被子,沿着姐姐或者母亲用棉线缝制的被子的针脚里,哗地一下,棉花的新鲜,那是百分之百的世俗的温暖,是包裹着阳光,纯棉的温暖,针脚里透着光,是夏季的,是秋季的,也许晚几天,在冬的院落里,在一根铁丝上晒被子后,那在夜里,你会嗅到光烤糊了的尿炕的咸咸的味道,我说,那是光的味道,这岂能是城里的被子所能比拟的?光是什么颜色,没人能弄通,那是一种杂乱和错综,你分不清鸡雏和鸟雏嘴角的黄是一种肉色还是一种光.早春的柳条和晚秋的杏叶,是光把冬的光秃变成了扶疏,也是光把那种蓊郁删繁就简成光秃,风和节气是物候的表面,内在的是光的脾气才使我们看到了颜色的各种面貌.
没有光的黑夜,木镇是惊恐和不可知,一切都小心翼翼,人们在那个时辰常听到孩子夜哭,那样嘹亮,顺着街筒子跑,要是狗的乱吠,那连夜空的星星也会惊吓躲藏得干净。记得小时侯的黑夜,是冬天,蒙在被子里听木梆子打更的吆喝:防火防盗防蜡烛和暖棉被的火罩---
其实那是对光的吆喝,有了光,那惊恐就不会在街筒子里高一脚低一脚的跑了,那些狗在柴垛也不会嘶嘶乱叫.
想到光,我在完小读书的时候,用靛蓝的墨水瓶,加上洋铁片做盖子,自制了一盏煤油灯,那必须用棉花搓成一个捻子,洋铁片的盖子用铁钉敲一个空。
靛蓝的墨水瓶是我在公社的院落里捡得,像作贼似地,把靛蓝墨水瓶装在棉布褂子里。用手紧紧攥着,生怕跑了,手心汗津津的。那是夏季,我就先把蝌蚪放在墨水瓶里,还没有洗净的墨水,就如天一样瓦蓝.蝌蚪如鸟游在天空里.后来瓶子里的蝌蚪生出了脚,瓶子里开始有了蛙声,不能把蛙声储藏在靛蓝墨水瓶里,就放回野地。让蛙声与拔节的庄稼和天空的星星一道,比幽闭在我的墨水瓶人道。
秋季里,我就把靛蓝墨水瓶改制成油灯,那光是昏黄的,把和我住在一起的羊放大到墙上,影子怪异.有时父亲到我住的土屋里,借助煤油灯光,用两双手的手指绞在一块,变换出兔子和狗的皮影的形象。
那使我感到了油灯光的神奇,但我注意到父亲的影子也贴在墙上,风一过,油灯的灯苗就摇晃,父亲的影子也摇晃在墙上,如一个到集市打酒的人,在半道酒葫芦碎了一个口子,打酒的人就用嘴接着那滴滴答哒的酒,一会就成了灯影下父亲的形象,摇要谎晃,有些陶醉。
也许光使人思索黑暗的含义,当有一天木镇没有光的时候,那会怎么样,父亲说自己不知道,那我们去问队长.我知道了父亲的极限,什么事情都要找队长,连这哲学意味的问题也找队长,我们队长只能是苦笑,看成农村的杞人或者神经而已。
没有不与光联系的事物,在天底下,不只木镇.犁铧下的土在光下酥软,少女的乳房在光下膨胀,一根草,一朵花,一声蝼蛄的叫,即使远处如逗号的黑黑的鸟巢。光让它显形就线形,不显形不行。光不让它显形,它怎么显形也不行。
在这明灭之中.我们看到了代谢,看到了陈旧,但我们也看见了许多惊喜.地下蚯蚓的低声对土地的问候,家雀在屋檐的弧线,远处老人白发环绕的脑门----这一切都在光中给了我们新的组合与凸显,在陡然睁开眼,你感到光的时候,你会有一种淌泪的冲动,又一个召唤到我们身边来了,生命是如此神气。
我常思考一些木镇的无关紧要的问题.在我的感觉里,光有点类似勾引者和教唆者的味道.是她让土地解开了怀抱,放掉禁锢,是她让种子不在安心睡眠,把紧存内在的欲望澎湃汹涌.我的想法是春天的光来了,只是悄悄的在发光,我家的白狗就一改温顺的模样,门扉和柴垛不再是它的领地,它的腿好象是老寒腿遇到了火,开始舒展,白狗那些日子白天黑夜不着家,木镇人说驴浪呱嗒嘴,狗浪跑断腿,就是阳光惹的,狗在墙角在街道东嗅嗅,西闻闻,一见异性,就如运动员,在异性的屁股后颠来颠去----
阳光养料,对于庄稼和人,都一样,光的关怀下,庄稼绿了黄了,人们来了去了,年轻过,年老过,木镇的人一到年老,就在门旁或者土墙外晒暖,所谓晒暖就是让阳光像粮食一样晒人,粮食一晒,内部的细菌和虫卵等坏物就死去,人老了,就在阳光下接受最后的养料。
一个人一辈子能晒几次暖?这谁知道。有的老人在晒暖的时候,脖子一梗,嘴角流出嘴水,就死去了,像庄稼收割了一茬。
故去老人的木镇像夏季割掉麦子剩下的麦茬地,阳光还在,也许,最后连麦茬也没有了,阳光还在。是啊,高过乡村的人用手掌也捧不住的光,这是没办法的事.
耿立,山东菏泽学院中文系
0530-5525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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