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记 侯 马
侯马 1967年生人,北师大文学学士,北京大学法学硕士。曾参加青春诗会,出版诗集《哀歌?金别针》《顺便吻一下》《精神病院的花园》。现居北京。
出门了。他听从了锁好门的提醒,但却克服不了对提醒者经验主义腔调的蔑视:“咱这儿可丢过东西。”
对苦难者的同情,对真理的追求,对女性的爱情。最后一点带给了他的不解与快乐始终相随。
鸟儿飞翔,鸟儿跳跃,鸟儿在大地之上,群山之间,有时高过我们头顶,有时高过屋檐、树梢。鸟儿降临,鸟儿降落,鸟儿在冬日的秃枝上伸缩脑袋。鸟儿的脑袋不大,鸟儿的心情迫切。一年四季,鸟儿的心情如此迫切。
水仙,她的使命变为如期抵达, 在全球华人计算自己生命的那台阶前。他养过疯长的水仙,高到支撑不住自己。他步入庄严的中年,小心翼翼地过年。从腊月到正月,水仙在生长,不能太多的养分,不能太多的阳光,清心寡欲,不事稼穑,只为了初一的一丝清香,生命又像等待戈多又像稳操胜券。那一盏弱不禁风,转瞬即逝的灯,素洁之灯,单调之灯,来自福建,来自晚年。
他去探监,希望副厅级监狱长对等接待;他被杀了,家属要求副厅级侦探办案。一生生活在等级中,一生都在自取其辱。
他十多岁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患高血压的母亲终将病倒。二十多年后这一天真的来临,他的心灵已走过千山万水。他坚信母亲会很快恢复,他已长大成人,母亲成为他的宝贝。 这就是他出生后吸吮的乳房,白皙、柔软、宽大,挂在母亲胸前。他的小手曾经紧紧捧抚,他的小嘴一年年含啜,他的眼睛却是在三十多年后看见。母亲有多少没有留下痕迹的爱还没被看见,有多少被淹没的岁月永远无法忆起。
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尊严来自于得体而又忍让的生活态度。他评价一位老同事的病故:难得的人才,太可惜了。语气像失败者,又像民众代表。
太阳照着北方冬日的大地,他心里感到了童年的甜蜜。
轿车驶上京承,直奔六环,眨眼已奔驰在八达岭高速。郊区在辽阔地展开,成片的公寓,玻璃窗熠熠闪光。立交桥、电线塔、防护林都被冬日涂了一层红糖水。在田间,他看到爷爷了,在七十年代的农村,晒着朝阳,下地里归来。他多么渴望,再一次被爷爷坚硬、粗糙、宽大、少一根手指的手握住。
他仍然身处幼年就开始追忆时光。翻看幼儿园毕业册,重读那些当时听到的故事。重搭那些当年怎么也搭不好的积木。他谈到了岁月、记忆,他酝酿了一个怀旧的仪式:回幼儿园看看。
白云投下了阴影。他走过河床。白云那巨大的条形阴影,给蟒山围了一条黑腰带,蟒山愈发明媚,庄重,守着冬日低调的荒芜,守着寒鸦从巢到觅食地之间难以察觉的气息。白云君临,随风而渡,河床坦荡,盼青草复苏,大水漫过。
从郊区的河滩采回来鹅卵石,他一一洗净,绘上彩色的图案,饱含着与学生的离别之情。但真的要赠送时,他又觉得羞愧,比孩子还天真,或像孩子一样天真?问题是,他是否真的以为在他与学生之间,有一段相通的、不做作的、不是易忘的感情。 那堆彩石堆在脸盆里,质地坚硬、蒙着灰尘,像敏感倔强却又平凡、普通的少年。 与生活若即若离,他洞悉人性却难以相惜,热爱自然也心存疑惧。这个倒霉的家伙,有谁唱歌时竟然被蜜蜂蜇肿了舌头。
母亲的一生怎样展开。有十几年,她每晚出门,为街坊四邻、乡民村女看病,打针或针灸。这无私助人的品质言传具体给儿子,无人窥知她作为富农儿媳,军阀女儿笼络群众、救己救家的用意。
张家界进入现代文明视野的时候,曼哈顿已耸立在北美大陆,摩天大厦与三千峰林相映成趣。如果张家界有活神仙, 会说这里是神界的曼哈顿。
禅师游历尘世,途经莲花河畔。这是他少时的一个梦,不单是出家,仗青春激情,考入高等佛学院,仿佛古佛闪过一丝,现代文明的铂金之光。
妓女或许有一张天使的面孔,良家妇女或许有一颗淫荡的心。他赞美前者厌弃后者,像丧失了信念的唐僧,徒具形式主义唯美的外壳。
他爱她,她真美,双眼明亮又美丽。她只在读书时戴眼镜,像专业司机在开车时戴手套,给她妩媚的容颜增添了职业女性的洒脱。婚前,他偶然得知她的视力近乎于盲。顷刻间,他意识到少年时娶一位好眼力姑娘的梦想破灭了。她有意无意地没有张扬她的缺陷。一想起她像一位盲女一样亭亭玉立、楚楚可怜地穿过车水马龙的大街小巷来探望他,他在被骗感觉涌上来之前原谅了她。这一原谅也是对浪漫主义和青春激情的原谅。这个原谅真的是难以忘却呀。
现在的口号是:人的生命是最可宝贵的。他站在烈士的墓碑前,感觉着风把夜色一绺绺拖进草丛。
他尽量不在下午睡觉,因为怕在黄昏时醒来。
去河滩的小路旁有一片菜地。他吃了其中一个茄子:啃掉光洁柔韧的紫皮,吞咽似棉似肉的脆芯。他去世以后,这个菜园荒芜了多年。 除草这件事,降低了他做人的重要感。即便是为了花园的整洁,也无须弯腰费力与不屈的杂草对抗。为了几元的酬劳,他从事过毫无意义的劳作。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也不能两次去天津,尽管渴望,带着新的友人,会见新的爱人。这个刷新鼠标一旦点击,篡改的将是一段岁月。
小说可以虚构,诗歌能不能撒谎?他的观点也许过于老套,对虚构诗歌付出的感动总是不能释怀。
她的秘密也在于寂寞的乡村生活。这样,似乎存在一个孤独人士的家族。他有敬畏的师长,也有怜爱的妹妹。
他仍然相信与政权相处的艰难,一半出于陌生,一半出于自持。
她的放弃是从肋骨开始的:如果有爱,哪怕只有情欲,它就足够坚强到撑起一座房屋,护着五脏六腑,托着风霜雨电。只是咔吧的一声轻响,她带来了蔑视、仇恨、否决,她义无反顾地撤消了自己的生命,也带给了侵略者致命的恐惧、羞辱、毁灭。尊严存于两肋,她把老命关在门外。
他足够孤独的了,但是孤独得还不够。
诗歌就是停顿。有回忆就有诗歌。
5点30分,电气化列车爬向原野。城中的湖面有了波澜,小孩尖叫,天空反而更明亮,更豁达。大公共拉着疲惫不堪的游客,寄宿部开始发苹果、袋奶。更狂野、更放任的人出发吧,还有一段出租车上的坐卧不安。
昨天下冰雹的时候,大风肆意地抓扯着户外树木的叶子,室内盆栽花木也都噤若寒蝉,它们一点风雨都未沾,第二天也掉了一地的落叶。这也算是一种敬意或者客气吧。
表演结束了,她一个人留在舞台,在观众的注视下开始抽泣,观众再次鼓掌,无人知道她没走是因为忘了下场的路。
饭局上,他先是组织下半身的萌芽分子用啤酒瓶表演口交,后来又站成一排,一齐掏出家伙,她站桌子对面,远远地把一满杯啤酒,准确地泼在他的私处。她的手法精确,观念明显高出一筹 ,他们只好鸣金收兵,大脑被一盏星灯照亮。
真的是不能啥都不想,连鸟儿小小的脑袋都不太平,电线呜呜地响,马路尽量地平躺,让橡胶、石子、柏油盲目地喊,想不清楚地想。
一整夜,林阴道上的井盖在咣当。当车轮压过去的时候,“咣当”“咣当”“咣当”……找不到合适的位置。
他在鹿特丹潮湿的庭院,看见肥大的蜗牛。够资格的城市,才有乡村的景致。而他,是不是因为这是异国的昆虫,才下了往它身上撒一把盐的毒手。
他从地宫里出来,旁边站着革命的女友,天边电闪雷鸣,瞬间大雨滂沱,他的帝王野心与爱情梦想受到强烈的催生。这个小人物,二十年后,才会明白这场雨的真正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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